赵卫国站在阳台上，腰杆笔直如松，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穿过老式小区斑驳的铁栏杆，落在远处不知名的某一点上。
清晨六点三十分，这个他保持了四十年的起床时间，雷打不动。
"立正！稍息！"他对着空荡荡的客厅低声发出命令，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每日的晨间锻炼。七十岁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灵活，但每个动作依然标准得能让现在的年轻士兵汗颜。
做完五十个俯卧撑，赵卫国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走向厨房。橱柜里整齐排列着五个完全相同的搪瓷杯，那是他当年在部队用过的款式。他取出其中一个，放入一勺茶叶，倒入热水，动作精确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窗外传来年轻人匆忙赶去上班的脚步声，汽车鸣笛声，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流行音乐。
赵卫国皱了皱眉，这些嘈杂的声音总让他想起战场上那些无序的枪炮声。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臂，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是1979年留下的纪念。
门铃响了。
赵卫国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九点整，分秒不差。他嘴角微微上扬，知道是谁来了。
"爷爷！"门一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就蹦了进来，带来一阵青春的气息。她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我给你带了早餐，还有你最爱吃的豆沙包！"
赵卫国故作严肃地咳嗽一声："小雨，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花钱。"
赵小雨撇撇嘴，已经习惯了爷爷的固执。她把食物一样样摆在桌上："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自己则拿起手机，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滑动。
赵卫国用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眼睛却忍不住瞟向孙女的手机屏幕。那上面花花绿绿的画面闪得他头晕，还有夸张的笑声不断传出。
"又在看那些无聊的东西。"他嘟囔着。
"爷爷，这叫抖音，可有意思了！"小雨眼睛亮晶晶的，"我教你用好不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会无聊。"
"胡闹！"赵卫国把筷子重重放下，"我一个老兵，玩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像什么话！"
小雨早就料到爷爷的反应，她狡黠地眨眨眼："爷爷，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学习新事物的。上次体检医生不是说吗，多动脑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赵卫国哼了一声，但没再反驳。自从儿子儿媳因车祸去世后，这个孙女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总是板着脸，但心里比谁都疼她。
吃完早餐，小雨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手机塞到爷爷手里："来，我教你最基本的。这是主页，往上滑就能看新视频……"
赵卫国的手有些发抖，这个小小的机器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他笨拙地模仿着孙女的动作用手指向上滑动，屏幕上的画面变了，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正在跳舞。
"这……成何体统！"赵卫国像被烫到一样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小雨忍不住笑出声："爷爷，你不喜欢就再滑一下嘛。"
赵卫国皱着眉头又滑了一下。这次出现的是一个美食视频，香喷喷的红烧肉正在锅里翻滚。他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
"看，还是有您感兴趣的内容的。"小雨趁机说，"您不是会做木工吗？可以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学习新技术。"
赵卫国不置可否，但手指又滑了一下。这次出现的画面让他的呼吸突然停滞——那是一段老旧的纪录片片段，年轻的士兵们在泥泞中跋涉，枪炮声震耳欲聋。
1979年2月17日，黎明前的黑暗。赵卫国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他们连队跨过边界线的时刻。他当时只是个22岁的小排长，带着十几个比他更年轻的士兵……
"爷爷？爷爷！"小雨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担忧地看着老人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您怎么了？"
赵卫国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段被他深埋心底四十年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出。他看见小林中弹倒下的身影，听见李大个临终前的喘息，闻到战壕里血腥与泥土混合的气味……
"关掉它！"他突然大吼一声，把手机猛地拍在桌上。小雨吓了一跳，眼眶瞬间红了。
房间里陷入可怕的沉默。赵卫国深吸几口气，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孙女。他艰难地开口："对不起，小雨……爷爷不该吼你。"
小雨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那个战争视频吗？"
赵卫国点点头，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他慢慢走到沙发旁坐下，双手撑住额头。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
小雨安静地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爷爷布满老茧的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爷爷——那个永远挺直腰板、从不示弱的老兵，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
"想听听爷爷的故事吗？"赵卫国突然说，声音沙哑。
小雨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爷爷。
"我们连队……跨过边界线的第三天，就遭遇了埋伏。"赵卫国的目光穿过墙壁，看向遥远的过去，"我的战友小林，才19岁，是个爱写诗的小伙子...他为了掩护我，被机枪打中了胸口……"
赵卫国的声音哽咽了，他摸了摸左臂的伤疤："这伤就是那次留下的。小林倒在我怀里，最后一句话是'排长，帮我告诉我妈……'可他没能说完……"
一滴浑浊的泪水划过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小雨紧紧抱住爷爷的手臂，发现他在微微发抖。
"后来……后来我们连队活下来的人不到三分之一。"赵卫国抹了把脸，"李大个，王胖子，小广东……他们都留在那里了。有时候半夜醒来，我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小雨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为什么拒绝所有的社交活动，为什么对现代娱乐如此抵触——那不是固执，而是无法愈合的伤痛。
"爷爷……"她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赵卫国拍拍孙女的手："傻孩子，你有什么好道歉的。"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是爷爷太顽固了，总把自己关在过去。"
小雨突然坐直身体，眼睛闪着光："爷爷，我有个想法！既然抖音让您想起了战友，我们为什么不利用它来纪念他们呢？"
赵卫国疑惑地看着孙女。
"您可以录制视频，讲述他们的故事！"小雨越说越兴奋，"这样更多的人会知道他们的牺牲，了解那段历史。而且...而且这也是一种纪念方式，不是吗？"
赵卫国沉默了。四十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详细讲述过那段经历，即使是已故的妻子也只知道个大概。但看着孙女期待的眼神，他心中坚固的壁垒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考虑考虑。"他最终说，这对他已经是巨大的让步。
小雨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她笑着点点头："那说好了！下周我来教您录制视频，很简单，就是对着手机说话而已。"
赵卫国叹了口气，但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你这丫头，就会给爷爷出难题。"
一周后，小雨如约而至。这次她带了一部新手机，专门为爷爷准备的。
"我们先试试最简单的。"她打开摄像头，调到前置模式，"您就说几句话，比如自我介绍。"
赵卫国面对手机屏幕上自己的脸，感到一阵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我叫赵卫国，70岁，曾经是……是一名军人。"
"太棒了！"小雨鼓励道，"再说说您服役的部队？"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3集团军……"赵卫国的声音渐渐稳定，"1976年入伍，1982年退伍。"
小雨按下停止键："看，很简单吧？您做得很好！"
赵卫国看着回放的视频，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严肃的老人就是自己。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想起第一次拿枪时的紧张与兴奋。
接下来的几周，每周六成了爷孙俩的"抖音教学日"。赵卫国从最初的抗拒，到慢慢接受，甚至开始期待这个特殊的相处时间。小雨教他如何录制、如何剪辑，还帮他注册了账号，取名"老兵老赵"。
"爷爷，今天要不要试着讲一个小故事？"一个温暖的午后，小雨提议道。
赵卫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试试看。"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手机摄像头开始讲述："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我的战友小林的故事。小林全名林卫国，四川人，19岁……"
讲到小林牺牲的情景时，赵卫国的声音哽咽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战士...直到最后一刻，他想的还是家人……"
录制结束后，赵卫国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当年在战场上，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他没掉一滴眼泪，因为排长不能哭。而现在，对着这个小小的手机屏幕，他终于允许自己释放那些压抑多年的情感。
小雨轻轻抱住爷爷："他们会为您骄傲的。"
视频发布后，反响出乎意料。短短几天内，点赞数突破十万，评论区充满了温暖的留言：
"向英雄致敬！"
"感谢您们用生命守护祖国！"
"先辈们永垂不朽！"
最让赵卫国触动的是一个年轻人的留言："我爷爷也是那场战争的幸存者，看完您的视频我终于理解他为什么总在深夜独自喝酒了。谢谢您让我更了解我的爷爷。"
那天晚上，赵卫国久违地梦见了战友们。奇怪的是，梦里没有枪炮声和血腥味，只有小林朗诵诗歌的声音，李大个爽朗的笑声，王胖子哼唱的小调...他们站在阳光下，朝他微笑。
醒来时，赵卫国发现枕边有些湿润。但心里却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仿佛多年背负的重担终于轻了一些。
他拿起床头的手机，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动作。屏幕上有小雨发来的消息："爷爷，视频反响太好了！有很多人想听更多故事呢，下周我再来找您录制好吗？"
赵卫国慢慢打出回复："好。"
窗外，朝阳正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