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三个月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迷彩服混着汗水和泥土在寒风里甩干。

1998年12月我揣着高中毕业证走进军营时,怎么也没想到最终让我走进机关的竟是一手美术字。

当新兵连长宣布我和周扬被分到团机关宣传股那天,一百多号人里炸开的羡慕眼神,比授衔时别在肩头的列兵衔还烫人。

宣传股办公室的深褐色木门有股油墨味,推门时总卡着地砖缝。

每天清晨五点半,我和周扬要赶在股长上班前,用铝皮水壶从锅炉房打来开水,把六个暖瓶灌满,再往每个陶瓷杯里撒一撮高末花茶。

周扬总偷喝股长柜子里的碧螺春,有回被我发现,他抹着嘴笑:"反正他记不清自己还剩多少。"

办公室东墙的铁皮柜顶上摞着历年剪报本,西墙的玻璃展柜里摆着各类奖状,正中间那面"先进宣传单位"的锦旗金线已经发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股长用毛笔补的颜色。

电脑在那时比将军还稀罕,整个股里只有主任办公室有台联想台式机,罩着绣红星的白布罩子。

我们最常干的活是誊抄,股长用遒劲的钢笔字在稿纸上划满红杠,我们就得把修改后的报告一笔一画重抄在方格纸上。

周扬的字像被坦克碾过的螃蟹,有次把"从严治军"抄成"从宽治军",害得我们连夜跑打印室求人重印。

打印员老张爱抽旱烟,熏得蜡纸都带着烟叶味,他总说:"你俩小子比警卫连的强,至少手指头没沾着枪油来摸纸。"

机关楼前的法国梧桐掉叶子时,我们得用竹耙子把落叶堆成标准的一米见方。

周扬发明了偷懒法子,把扫帚支在树杈上,等风把叶子吹到角落。

有回被保卫科长撞见,他踩着落叶走过来,鞋底碾碎枯叶的声音像嚼脆骨:"小鬼,当兵可不能取巧啊。"

那天我们多擦了半小时走廊地砖,周扬把抹布甩进水桶:"早知道不如去汽车连,至少能摸方向盘。"

变故出在元旦前的卫生大扫除。



机关楼所有窗户要擦到"看不见玻璃"的标准,我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用废报纸团蘸氨水打磨窗框陈年的污渍。

周扬负责的三楼西窗始终有块灰斑,股长检查时用白手套抹了一下,手套变灰了。

"下午明明擦过了。"周扬嘟囔着,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扔,脏水溅到我裤腿上。

我拧干自己的抹布递给他:"再擦擦吧,有股馊味。"

这时身后传来钥匙串的哗啦声——组织股的林干事来取材料,正好听见周扬那句"天天伺候这些破玻璃,不如回连队扛枪"。

周扬调令下来那天,雪粒子砸得窗玻璃啪啪响。

主任在早会上说"基层需要新鲜血液",他收拾挎包时把剪报用的钢尺折断了。

我送他到机关楼门口,他忽然把冻红的手按在我肩上:"知道为什么选你抄文件吗?因为你从不多话。"

雪地上他的脚印一路歪斜地通向警卫连,像串被擦掉的铅笔字。

之后二十年,我抽屉里始终压着和周扬的合影。

照片里我们举着"迎新春板报比赛一等奖"的奖状,他脸上还沾着彩粉。听说他退伍后去了深圳,有战友说在华强北见过他修手机,又有人说他早移民了。

每次路过机关楼那排法国梧桐,我总想起他偷懒没扫净的落叶,在风里打着旋儿贴到我鞋底。



2018年战友聚会,酒过三巡老股长突然拍我后背:"还惦记周扬那事呢?"

原来调令早在他抱怨前就拟好了,有次夜岗他裹着大衣睡觉,查岗的参谋长用手电照见他流口水的样子;还有回接送政委女儿放学,他竟带着小姑娘去吃路边摊,害孩子拉肚子。

"机关工作就像剪报,"老股长把花生米抛进嘴里,"贴歪一张,整个版面都难看。"

回家路上,我特意绕到机关楼,新换的落地窗映出我两鬓的白发。

忽然明白当年我们擦的不仅是玻璃,更是某种透明的界限。

周扬像滴在军容镜上的油渍,而我用二十年才读懂,抹布要勤洗不是因为玻璃脏,而是为了保持那种随时能照见人影的透亮。

哨兵在路灯下交接,他们的影子投在崭新的玻璃上,像两株挺拔的白杨。风又起来了,这次没有一片叶子掉在不该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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