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陈杰那年,我刚进报社,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

写稿子时都战战兢兢。编辑拿着初稿指着鼻子骂:你写的到底是科幻还是新闻?

报纸晚上要签板。主编有独立的办公室,编辑就一个个送进办公室签。

我心想,主编一定都是很厉害的角色。

可那年报社辞职了一个主编,就是陈杰。他不愿意坐办公室,决定回归一线,当记者。

行业内,这是很少见的事儿。

当“官”是许多人毕生的追求。只听说过为抢位置撕破脸的,踩过脚的,让位置的实在少见。

但在那年的新京报不是,或者说,在摄影部不是。印象里,摄影部出了好几个不愿意做主编,回归一线的记者。

当然,新京报给首席记者开的薪资也不低——年薪30万。那还是2014年。

这让没见过世面的我大为震撼。

陈杰得了很多奖。从金镜头,到中国新闻奖,再到荷赛,他获奖无数。

常年以来,他关注环境问题,关注社会问题,关注民瘼民生。奖,无非是买一送一的赠品。



回归记者岗位那年,他关于腾格里沙漠污染报道,得到相关人士的3次批示,触发中国环保风暴,一百多名官员被问责,他当选CCTV年度十大法治人物。

第二年,关于卡拉麦里山生态危机报道,问责地厅级干部12人,县处级正职7人。

再然后就是2016年,报道的四川悬崖村孩子们攀爬天梯上学,再次得到相关人士过问,促进了悬崖村的巨大改变。

同年,他还拿下2016年获得荷赛的一般新闻三等奖、中国新闻奖、2次华赛金奖、2次亚洲新闻奖金奖,获得“金镜头”大奖和3个不同类别的金奖。

对于一个摄影外行人而言,我羡慕的不是他能得很多奖,而是他作品里,总有能让我感到心灵震颤的东西。

这种东西,我甚至无法用文字去表达,它是直指事件内核的道。

当着他的面,我决计不敢叫他陈杰。我都叫他陈老师。

我仔细剖析过,这里面有尊敬的成分,也有惧怕的成分。

他身上有一股由内而外的威严气场,话不多,镇定从容,游刃有余,似乎总能笃定自己能往前走下去,扫平前路的所有障碍。

这可能和他的军旅生涯密切相关。他在火箭军服役5年,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褪下军服,气质不变。

他带着我上悬崖村采访。第一轮他来的时候,上悬崖村还需要靠藤条。

他爬在女孩的前面,用双腿夹住藤条,举着相机回身拍摄。



这次是回访。经过报道,悬崖村的上山之路已大有改善。可悬空的钢柱横架在山涧之上,总觉得让人没那么放心。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他在前面爬得面不改色,我在后头爬得气喘吁吁。

累得抬不起头,所以我只记得他的小腿,肌肉线条分明,充满力量。

悬崖村,或许应该叫阿土勒尔村,它位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凉山加上昭觉,再加上交通不便,几个关键词,几乎足以感受到它的贫瘠。



悬崖村穷,它位于海拔1400米的悬崖上。因为掏不出修路钱,村里通向外界的道路是顺着悬崖断续修建的17条藤梯。这段800米高的落差山路,困住了村里祖祖辈辈的人。

上山前,陈杰通读了刘绍华的《我的凉山兄弟》、有关凉山彝族社会调查报告,以及了解移民政策、扶贫政策,甚至研究了彝族村落的家支、地理地貌、农业生产、家庭婚育观念,然后才用他的方式,介入了具体的人和村落。

他说,悬崖村在他的视野里,是对中国贫困现象了解的一个切口。通过这个村子,可以观察国家扶贫政策和地方实情、基层官员执行水平,以及贫困人口的自身观念之间的矛盾冲突。

他对村子很熟悉。村里没有发射塔,信号不好,全靠山下的微弱信号接收手机信号。

山上的那个夜里,暮色四合,村里只有几点孤灯。

风很大。他一个人坐在悬崖边用电脑,借微弱的信号往外发东西。

他身子坐得板正,头顶上是一轮明亮的月亮。

悬崖村后来改善了很多,他也没忘记悬崖村,一共回来了二十余次。

他和刘旻一起完成了一本纪实文学著作《走出悬崖村》,这本书获得了国家基金奖。



当然,他还去了很多地方,记录了很多乡村。

他把自己四川凉山、甘肃定西、贵州毕节、云南会泽等五个地方的扶贫影像集结出版了一本画册——《遥远的村庄·变迁》。

悬崖村不止道路条件改善了,也逐渐并入国家电网,接入4G网络,村民与外界的交流更加频繁。

再后来,精准扶贫的政策红利让这个村子里的村民能够整体搬迁,住进了昭觉县城的新房。

但在信息洪流中,新闻总是速朽。他和同为新京报记者的爱人刘旻总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去纪念自己这二十余年走过的路,还有别人这二十余年走过的路。

他们蜗居于杭州城西永安村,在这里观察浙江农村的乡村振兴变化。他在深层感受村民与自然之间的博弈,感受一种与贫瘠地区不一样的乡村发展路线,助力村子完善文化建设。

在一次乡村田野调查中,有人看过他的作品,提议这些作品应该用展览呈现。

四月,草长莺飞,正是杭州城最明媚的季节。

杭州当代艺术中心天目里作为重要发起方之一,为他组建了一支专业执行团队。他们筹备一年,决定开门办展。

展览名为“无有慰藉”。

这是陈杰的首次大型个展,其中80%的作品都是之前没发表过的“边角料”——它们不是作为新闻报道去拍的,而是在“延宕”的过程中,身心放松时捕捉到的偶然瞬间。

它们不明确指向一个事件,甚至不展示拍摄地点,只专注于在不同程度上探索人、自然、社会的关系。

展场设计上,面对这个高9米,面积近千米的场地,两个人决定摒弃一切装饰性元素,试图以纯粹的几何结构与谨慎的光线控制,构筑出一处供凝视与沉思的场域。

这次,他们将呈现106件作品,以三个篇章展开叙事。

展览的第一篇章叫做“毒彩”,他们用8米×6米的最大尺幅,以《被风剥出的排污管道》,记录了沙漠污染现场,孤零零的,横在沙丘上的一条管道。人类对自然的破坏竟衍生出了诡异的美感。



第二篇章“殇迹”,记录了陈杰经历过的灾难现场,以及它们如何被世界遗忘,又如何缓慢愈合。

悬崖村则被他们放进了第三篇章“生境”。他们认为,悬崖村代表着一种变化,不论是村子的,还是是族群的,甚至是个体的,变化的细微之处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陈杰说,“无有慰藉”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世界虽然无差别普世打击,但人可以活出各自的精彩。

展览从4月13日开始,5月22日结束。每天中午12点准时开场,20点闭馆。

观看免费,但要预约。

如果你有运气,你或许能在现场,看到这个,身板挺得板正的黝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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