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命人把病重的晴雯从炕上拉下来,再架出去,只许带几件贴身的旧衣服,把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穿。接着,又叫把“坏丫头” 四儿领出去配人,小戏子芳官等,也不能留着了,便让她们的干娘统统领走。

一场抄检,再加一番清洗,大观园失去了入画、司棋、晴雯、四儿、芳官、藕官和蕊官。

因晴雯本是贾母身边的人,王夫人要对贾母有交代的,她是这样说的:那个晴雯,病不离身,也比別人淘气,人又懒。前儿又病了,大夫说是女儿痨,我就让她出去了。若好了呢,也不必进来,配小子好了。

头头是道,却字字谎言。那个在病中,一夜无眠,挣着命补好宝玉的雀金裘的勇晴雯,简直就是怡红院的劳模!贾母着实纳闷:晴雯这丫头,我看着甚好,模样言谈针线都好,将来也就她可跟着宝玉,谁知竟变了!王夫人回答道:老太太挑中的人自然不错,只是她没造化,得了这病。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我也先选中她的,但她这人不大沉着。若论“知大体”,还是袭人第一,性情和顺,举止沉稳。



就这样,王夫人三言两语就把晴雯判了死刑,并钉在了道德耻辱柱上:懒、轻浮,外加痨病鬼,运气差,死了活该。

语言能抚慰人,也能杀人。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 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道德不会直接杀人,它总是借助他人之手。而亮出屠刀的,却自以为真理在握,振振有词。

更令人沮丧的是,这些“刽子手”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甚至是平常人,是好人。柳妈这样吓唬祥林嫂:再嫁的女人死了以后,俩男人会争夺她,阎王爷就把她锯成两半,分给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定觉得自己是在善意提醒。四婶不让祥林嫂触碰供品,也真心认为祥林嫂这个人“不祥”,而非怀揣恶意。

王夫人更是中国好儿媳、好母亲和好妻子,三位一体,完全没毛病。

她敬婆婆,心里也惦记着老太太,总为她着想……

她是慈母。宝玉放了学,一头扎进她怀里,跟她说话,她摩挲着儿子,爱意满满……

对其他人,王夫人表现得也很通情达理……

王夫人还念佛,连刘姥姥都知道她乐善好施。但就是这样一个温和知礼的好人,出手却如此狠辣,可见人性之复杂之幽微。

听见金钏和宝玉说话有点轻浮,王夫人一巴掌打过去,“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晴雯这精似的东西”, “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

王国维说:《红楼梦》之为悲剧,并非有哪个蛇蝎之人作弄,是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立场,都有自己的理由。按照这个解释,王夫人最在意宝玉的名声,一心要他走正道,担心他学坏,这也是人之常情。推而广之,像晴雯这样的悲剧,竟不可避免了。因此,在这样的悲剧面前,凡人无能为力。毕竟,人人皆有生之欲,自己的生之欲,往往是他人的地狱。

平庸的好人,做起坏事来往往更可怕,因为他们自以为正确。 汉娜·阿伦特曾说,其实那些纳粹的帮凶,也并非生来就坏,他们有的甚至是好人。但“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他们不能分辨,总是不假思索,还勤勤恳恳地恪守职责,就这样,水到渠成地成了杀人机器的螺丝钉,这就是“平庸之恶”。

本文节选自刘晓蕾老师的《醉里挑灯看红楼》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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