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清水河畔的桃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是一场温柔的雪。
赵志强背着褪色的军绿色背包,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
三年军旅生涯结束,他终于回到了这个位于华北平原的小村庄——清水村。
河水静静流淌,岸边的柳枝垂入水中,随着微波轻轻摆动。
赵志强望着熟悉的景色,心中却五味杂陈。在部队军事素质过硬的他,本可以留队有更大的作为,因为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不得不主动申请退伍返乡。
父亲在信中说家里的情况越来越糟,那几亩薄田的收入连母亲的药钱都难以维持。
"志强!"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身,看见父亲佝偻着背,拄着根木棍向他走来。
三年不见,父亲的白发更多了,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般纵横交错。
"爸!"赵志强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父亲。他能感觉到父亲的身体比记忆中更加瘦弱,肩膀的骨头硌得他胸口发疼。
回家的路上,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变化:东头老李家娶了媳妇,西头王家的儿子考上了师范,而自家的情况却每况愈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土坯房里,母亲躺在炕上,听见动静挣扎着要起身。
"娘!"赵志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炕前,握住母亲枯瘦如柴的手。
母亲的眼窝深陷,脸色蜡黄,但看到儿子时,眼中还是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强子回来了……回来就好……"母亲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那天晚上,赵志强躺在自己小时候睡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咳嗽声,辗转难眠。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摸着军装口袋里那枚三等功勋章,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赵志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中午赶回家给母亲熬药,下午又去帮村里人做些零活换点钱。
部队里练就的体魄让他能承受高强度的劳动,但微薄的收入依然难以支撑这个家的开销。
七月初的一个清晨,父亲说要赶集卖些自家种的菜,换钱给母亲买新药。
赵志强本想同去,但父亲坚持让他留在家照顾母亲。那天中午,村里传来噩耗——父亲在去集市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拖拉机撞倒,当场身亡。
赵志强永远记得那个场景:他抱着母亲站在村口,看着几个乡亲用门板抬着父亲的遗体回来。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夏日的热浪中显得格外刺耳,而他自己,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葬礼很简单,几乎花光了家里最后的积蓄。
那段时间,整个家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母亲的病情加重了,整日以泪洗面;赵志强则像个行尸走肉,机械地重复着每日的劳作。
直到有一天,他在给母亲熬药时,发现米缸已经见底,这才猛然惊醒:再这样下去,母子俩都要饿死了。
"娘,我会撑起这个家的。"赵志强跪在母亲炕前,声音哽咽却坚定。母亲虚弱地点点头,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因为要照顾母亲,赵志强无法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外出打工。他尝试过各种零活:帮人盖房、挖沟、搬运货物……但收入微薄且不稳定。
最困难的时候,他不得不向邻居借粮度日。每当夜深人静,那种无力感和挫败感就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八月的一个傍晚,赵志强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揣着最后几毛钱去了村口的小酒馆。
酒是劣质的散装白酒,辣得喉咙发烫,但他还是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现实的残酷。
"同志,少喝点,这酒伤身。"一个温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赵志强抬头,看见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站在桌前。她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裳,圆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关你什么事……"赵志强嘟囔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女子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我是前面豆腐摊的林秀兰,看你面生,是外村的?"
"清水村的,刚退伍回来。"酒劲上涌,赵志强的话多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他把家里的困境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母亲的病,父亲的意外,自己的无助……说到最后,这个在部队里以坚强著称的汉子竟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等他情绪稍稳,林秀兰轻声说:"我家豆腐坊缺个帮手,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来试试。工钱不多,但管饭。"
赵志强愣住了,酒精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我……我不会做豆腐。"
"可以学啊。"林秀兰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小的皱纹,"我看你人实在,又是退伍军人,应该能吃苦。"
就这样,赵志强开始了在豆腐坊的学徒生活。
林秀兰家在邻村,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她继承了父亲的豆腐手艺,在附近几个村子小有名气。
每天凌晨三点,当大多数人还在梦乡时,豆腐坊的灯就亮了。
第一次上工的情景,赵志强记忆犹新。
他被安排磨豆子,看似简单的工作,却需要掌握力道和节奏。才磨了半小时,他的手臂就酸得抬不起来,汗水浸透了背心。
林秀兰的母亲——大家都叫她林婶——是个严肃的老人,看到赵志强笨手笨脚的样子直摇头。
"当兵的手怎么这么笨?"林婶不满地说。
"娘!"林秀兰轻声制止,"赵大哥刚来,总要有个适应过程。"
赵志强咬紧牙关,继续推着石磨。
部队里训练时班长说过: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不努力的兵。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门手艺学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志强逐渐掌握了豆腐制作的各个环节:浸泡黄豆的时间、磨豆子的粗细、煮浆的火候、点卤水的技巧……最困难的是点卤水,早了豆腐太嫩,晚了又会变老。
林秀兰手把手教他,两人的手指偶尔在豆浆中相触,都会让赵志强心跳加速。
一个月后,赵志强已经能独立完成一板豆腐的制作。
那天早上,当他把成型的豆腐从模具中倒出来时,林婶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嗯,有点样子了。"
林秀兰则比他还要高兴:"赵大哥,你学得真快!"她兴奋的样子像个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
随着技艺的熟练,赵志强开始承担更多工作。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准备工具;白天除了制作豆腐,还要帮林秀兰去集市上摆摊;傍晚回来清洗器具,整理作坊。虽然辛苦,但每天都能吃饱饭,月底还能拿到一点工钱给母亲买药,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渐渐地,赵志强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林秀兰的身影。她干活时专注的侧脸,教他手艺时耐心的神情,甚至训斥他粗心时微皱的眉头,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而更让他惊讶的是,每当他帮林秀兰抬起沉重的豆浆桶,或是接过她手中的重物时,她的耳根总会微微发红。
深秋的一个下午,两人一起去镇上送豆腐。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他们躲在一个废弃的瓜棚里避雨。狭小的空间让两人靠得很近,赵志强能闻到林秀兰发丝上淡淡的豆香味。
"赵大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林秀兰突然问道,眼睛望着外面的雨帘。
赵志强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把娘接过来一起住,但现在的工钱..."
"我有个想法,"林秀兰转过头,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落,"我们可以扩大作坊,做些新品种。镇上现在只有老豆腐和嫩豆腐,如果我们能做五香豆腐干、麻辣豆腐丝,肯定能卖得更好。"
赵志强惊讶地看着她:"你会做这些?"
"不会,但可以试试啊。"林秀兰的眼睛闪闪发亮,"我爹留下的笔记里有提到一些做法,我们可以一起研究。"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田野上。赵志强看着林秀兰被雨水打湿却依然明媚的笑脸,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从那天起,两人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白天忙完日常的豆腐制作,晚上就一起研究新配方。
有时失败的作品难以下咽,两人就相视而笑;偶尔做出满意的成品,又会像孩子般欢呼雀跃。
林婶看着两个年轻人的互动,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1987年春节前夕,他们的五香豆腐干终于在镇上打开了销路。
一家餐馆老板尝过后,当即订了二十斤,还承诺如果客人反响好,以后每周固定要货。
那天晚上,林秀兰破例让赵志强喝了点酒庆祝。
"赵大哥,谢谢你。"微醺的林秀兰轻声说,"没有你,豆腐坊不会有今天。"
赵志强摇摇头:"是我该谢谢你,没有你和林婶,我和娘可能已经……"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林秀兰突然握住他的手:"以后……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赵志强听得一清二楚。
春节过后,赵志强正式向林婶提亲。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严肃的老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年轻人是真心实意的。"林婶说着,抹了抹眼角,"秀兰她爹走得早,我一直担心她找不到好人家。志强啊,你是个靠谱的孩子,把秀兰交给你,我放心。"
1987年底,在亲友的祝福下,赵志强和林秀兰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后,他们把赵志强的母亲也接到了林家。虽然生活依然清贫,但充满了希望和欢笑。
小作坊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请了两个帮工,还添置了新设备。
1988年秋天,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赵思源,寓意不忘本。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豆腐坊的规模也不断扩大。到了九十年代初,他们已经建起了新房,添置了送货的三轮车,产品销往周边好几个乡镇。
林秀兰的弟弟林志明从技校毕业后,进入县里的国企工作。
每次回家,看到姐姐姐夫红红火火的日子,都会感叹:"姐,你当年收留赵大哥,真是咱们家最正确的决定。"
每当这时,林秀兰就会笑着看向丈夫,而赵志强则会认真地说:"是我要感谢秀兰,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
多年后的一个清晨,赵志强站在豆腐坊门口,看着初升的太阳为清水河披上金色的外衣。
河边的桃花又开了,一如他当年退伍返乡时的景象。他想起部队里老班长说过的话:人生就像行军,有时是平坦大道,有时是崎岖山路,但只要方向正确,脚步不停,终会到达目的地。
从手握钢枪保家卫国,到推磨点卤养家糊口;从迷惘无助的退伍兵,到自信满满的豆腐师傅。这一路走来,他深深体会到:生活从不会辜负认真对待它的人。责任、坚持和爱,这些在部队里学到的品质,在平凡的生活中同样闪耀着光芒。
而林秀兰,这个如水般温柔又如石般坚韧的女子,用她的善良和智慧,不仅教会了他一门谋生的手艺,更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相濡以沫的真情。每当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听到儿子欢快的笑声,赵志强心中就充满了感恩——命运或许给了他苦难,但也赐予了他改变命运的机会和勇气。
清水河静静流淌,见证着这个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赵志强知道,前方的路还长,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深吸一口带着豆香的空气,转身回到作坊,开始新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