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业(王宝强 饰)凝视镜中的自己,仿佛凝视深渊。
长久的对视后,他猛地一口啐出。
对自己,也对命。
一个眼神,令人心跟着一颤;一个动作,埋藏着万语千言。
从人物塑造、叙事手法到镜头语言,处处让我捉摸不透又欲罢不能。
要怎么形容《棋士》之独特和带感?
这么说吧,看不够。
当别的剧急着抖落元素、制造爽点,《棋士》却叛逆得令我心服口服——它将杀招,放在「藏」上。
藏人物锋芒,藏罪案发生的预兆,将深刻表达藏于一闪而过的闲笔……
偏偏,越是藏,便越将剧中人和屏幕外的你我心中那根悸动的弦逐渐拉满。
五集看下来,不见标签与套路,处处可见内在张力与创作功力。
《棋士》的新与妙,无法从视频切片中读懂。
走进这棋局,回味无穷。
猛!摊开生活褶皱
从塑造一个复杂的人开始,《棋士》接近真实。
旧毛衣、灰夹克,很少与人对视。
崔业(王宝强 饰)长了一张中年失意男的脸,随处可见。
他在少年宫当围棋老师,棋艺远近闻名,却不善言辞,不通人情。
赢来的奖杯被上缴,奖金被充公。开班授课无人听讲,只因学费便宜被视作托儿所。
家庭生活和事业一样停滞苦闷。
妻子提出离婚,两人分居已久;兄弟崔伟(陈明昊 饰)无形拉踩,处处比自己能干;儿子炎高与自己疏离,却想跟大伯“崔队长”一样作一名骁勇的公安……
没权没钱没价值,崔业与围棋面临同样的困境——被时代抛弃,徒留镜花水月的虚名。
他是一头困兽,囿于生活棋盘。
崔业懂赢棋的方法,却不懂社会的规则。但同时,越面临不被尊重的局面,他越是强撑着体面。
你会发现,他对于任何“轻视”“怠慢”都很敏感。
柜员们办理业务时不紧不慢的闲谈格外碍眼,他不语,只在“夺”过单据的动作里显露内心压抑的愤怒。
种种细节和下意识的对抗,当时不觉得如何,回过头再品才愈发心惊。
那是崔业藏在内心深处的本我,是一根随时可能被点燃的引线。
而点燃它的火星,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迸了出来——
儿子腿骨折,崔业好不容易弄到手术费,去银行取钱,却意外卷入一场抢劫案。
劫匪的刀架在脖子上,为了保住命和钱,崔业许诺想办法带他们逃出警察的包围。
上一秒瑟瑟发抖,被拖拽着来到二楼办公室,腿软到爬不起来;下一秒用工具摆棋盘,迅速谋划逃脱方法,站立自如,如平时下棋无二。
剧中每到崔业下棋或以对弈招数作罪案谋略的段落,都透着一种平静至荒诞的疯感,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想,也许是因为这疯感深藏于人的皮囊之下,颠覆规则的野心包裹在生活褶皱之中。
引线被点燃,崔业的傲气与被欲望驱使的兽性,逐渐从棋盘外化到现实。
围棋从崔业的天赋技能变成了犯罪手段,不仅带来智力博弈的表层快感,还有内心缠斗的暗线。
注意这个对比——
世界很小,被绑架的秦晓铭醒过神来,认出了崔业,唤他“崔老师”。
崔业怔住,回头时用脸盆挡住了脸——此刻,他仍在维护围棋老师的皮囊。
而在秦晓铭意外死亡后,崔业主动拿下他脸上的眼镜,剥夺了秦晓铭的社会身份。
两个动作,精准地诠释了人性转变的瞬间。
从被迫防守到执子入局,崔业变了,又或许,他只是被剖出人性的不同面向。
棋盘黑白分明,但人的底色永远无法用黑白界定。
崔业的裂变本质在于人性灰度的挖掘,这正是《棋士》的高级之处——
没有二元对立,没有黑白分明,只有不断的转圜和不确定。当谜底指向人性的灰度,叙事才抵达生活的另一层真相。
不只崔业,《棋士》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有着多幅面孔,只等一个揭下面具的契机。
夏生(陈永胜 饰),绑匪面具摘下,露出一张懵懂青涩的脸。尚小的年纪跟着哥哥出来拿命换钱,为人处世还带着一丝天真的狠戾。
王红羽(李乃文 饰),热爱公益,平易近人,这座城市最拿得出手的招商名片。慈善企业家的面具摘下,他唯利是图,目中无人,温文尔雅地干着违反犯罪的勾当。
秦晓铭也不无辜。西装、领带、眼镜,安稳体面的银行职员背地里做别人的白手套……
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杀机暗涌。
《棋士》拍人、叙事沉得住气,同时抛下一个个钩子,让人看得心痒,还想扒开来细思。
这怎能不说是另一种层面的生猛!
准!定位命运的眉心
在叙事上,《棋士》是反高潮、反类型的。
它讲连番罪案的惊心动魄,也讲日常生活的琐碎杂芜。
两场庆功宴,撕扯出崔业、崔伟兄弟境况的参差。
高朋满座和一室落寞,满桌美食和一袋肯德基,红色小轿车和自行车里的红塑料袋……强烈对比下,已无需明说。
《棋士》体感节奏不快,但信息量爆炸的原因便在此——
无数情绪的波澜掩盖在生活的静流里,人生常见的错位中拉扯出命运的经纬。
崔伟是崔业的反面。
他有社会地位,身为刑警队长,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有知己伙伴,在警队里一呼百应,连出狱人员都是他用得上的人脉。
和一棒子下去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崔业不同,崔伟高度社会化,他懂说话做事的艺术——
一串珍珠项链递到妻子嘉雯面前,崔伟以自己给妻子的结婚纪念日礼物也是珍珠项链为由,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幼年,家中全部希望寄托在展现围棋天赋的崔业身上,崔伟即便优秀也得不到关注。
家里条件有限,供崔业去省城学棋的顺位,自然排在崔伟上公安大学之前。
可成年后,地位颠倒得彻底。
曾经是家中捧在手心的围棋天才,如今是没出息的围棋老师。崔业对崔伟有一种隐秘的嫉妒。
回家看到哥哥的庆功宴,他下意识说自己吃过了,因为自己下棋拿了奖,也有庆功宴。
双手插兜,动也不动——面对哥哥递过来的汉堡。
岁月横亘在兄弟之间,他们对抗出一种拧巴的状态。
崔业试图打败崔伟,单方面宣战。
抢劫案那天,现场警察崔伟与人质崔业的关系,让崔业内心应激——这是他入局,想要掌握局面的另一重原因。
于是,出招。
继而试图成为崔伟,代偿遗憾。
崔业在与夏生的关系中,扮演起精神导师的身份。
崔业成了哥哥“崔伟”,帮夏生逃离警方追捕,给他一个干净的身份,而崔业自己,则借此重新获取对生活的掌控。
崔业可以想出万种办法甩开夏生,可他偏不的原因也浮出水面。
命运的草蛇灰线,让人惊叹人与人之间的未来,都由当下的每一个微小选择决定。
过去某一刻推动了多米诺骨牌,经历漫长岁月后触发回响,指引崔业与崔伟两人走向命运的交汇点,站在了敌对面。
有意思的是,他们嘴上不说,其实都很认可对方的能力。
银行劫案后,崔业告诉夏生“我哥是公安”,暗示他什么细节都可能发现;
崔伟则对下属说“我弟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潜台词是他的确棋痴且记忆力惊人。
观看《棋士》的过程是这样的,奇妙又惊喜,快感重重上翻。
不仅人物关系有对照、有互文,编织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事情节也可能在下一集甚至几集后发来补充说明,或得到回应。
观众搜集、拼凑这些碎片的过程,构成观剧过程中更高参与度的爽感。
相较短剧带给人的即时性快感,《棋士》追求的是塑造更高维度的延迟性满足。
狠!祛魅廉价煽情
故事说什么重要,怎么说更重要,在一众罪案中脱颖而出,《棋士》的作者性尤其强烈。
它的笔触冷静而非冷冽,疏离夹带温情。
最深刻的体现是在人物关系上,《棋士》不再满足于直给的情感倾销,转而在冷热交替中探寻更深层的真实。
青绿灰的冷色调之中,冷淡木讷的小崔业用笨拙的语言对小崔伟敞开心扉。
其实他不是被逼学棋,只是真的热爱。假装不开心,是害怕离开家,害怕崔伟要因为自己放弃公安大学进厂。
长大后两兄弟再难有这般坦诚相对的机会,多的是面对面的冷言冷语与下意识对抗。
但发现崔业出现在抢劫案现场又莫名消失后,黑暗夜色中,崔伟冲到崔业面前质问:受伤了吗?
感情越真,色调越冷。
稀释过后,《棋士》试图呈现的是一种模糊——人与人相处中常常失控的尺度与无法界定的边界。
想要掌控对方,又不想被对方掌控;明明心底在说爱,张口却是将对方推开。
矛盾,暧昧,模糊。
独特的审美将人物之间的情感张力不断拉大,呈现一种流动的状态,捉摸不定却很迷人。
作者性的又一体现,是敢于抽离开来讲述混沌人性,描绘人的失序。而人失序的本质,指向人生的荒诞本色。
剧中有一幕令我印象深刻:
秦晓铭一条人命,在崔业手上。杀了,可以以绝后患;不杀,他很有可能去向警方告发。
犯罪“初体验”,崔业即便有理性主导,也有心理障碍,于是他求到了2000年的电脑之神面前。
电脑算命告诉他,人要向善。
回到废弃仓库,他拿起玻璃碎片,想给秦晓铭解绑,秦晓铭却误以为崔业要杀他,把自己洗钱的把柄一口气全倒给了崔业,让他放心自己绝对不会报警。
当你不去控制生活时,却反被生活控制。这一刻黑色幽默与荒诞色彩拉满,回想起来仍觉得是妙笔。
此外,《棋士》的镜头语言、色调风格都很讲究,耐得住推敲琢磨,甚至每一笔都有它的“言外之意”。
比如位置隐喻处境,潜移默化构建观众认知。
表彰大会,崔业出场,他该是被祝贺的主角,却隐在画面最角落。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小孩抬头仰视,崔伟露出真容。
再比如,意象的运用将关系可视化、命运具象化。
崔伟给炎高买的小霸王学习机压在棋盘之上,直白体现权力关系。
金鱼奄奄一息躺在崔业手心,秦晓铭缺水被他遗忘在废弃工厂。
金鱼与秦晓铭的蒙太奇,早早暗示了掌握在崔业手中,秦晓铭将被换命的未来。
火光摇曳,映射人物内心的焦灼与毁灭。
父亲坟头,衣物燃成灰烬,崔业从父亲处继承来的棋士精神与价值体系就此崩塌。
这些写意的妙笔可以透视人物内心,渲染氛围,让观众自然沉浸其中,与人物达到情绪共鸣。
包括镜头转场,也在暗示人物关系的变化与流动。
崔伟凝视芦苇荡,视线的尽头蔓延,终点是崔业的“犯罪现场”。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夏生出现,一言不发,成为他最忠诚的信徒。
镜头语言的配合说明,让《棋士》涌动出更强有力的后劲,让人欲罢不能。
五集之后,我最大的感慨是《棋士》之于当下国剧市场的稀缺性。
人物塑造独特,让人眼前一亮且欲罢不能;叙事懂藏锋,而内在张力拉满;细节耐得住推敲,镜头语言新奇生动……
它的出现,吸引观众也留住观众。
还是那句话,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