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字数|208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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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世界杯开赛前,我需要从中国出发,前往俄罗斯索契,那里是巴西队的训练营所在地。世界杯前半程,我将在索契度过。
然而在预订机票时遇到了麻烦。我原以为中俄之间航班众多,临时预订不成问题,却忽视了一个地理常识:俄罗斯地跨欧亚大陆,莫斯科位于西部,而索契更靠近土耳其、高加索和中亚。从中国飞到莫斯科或圣彼得堡再转飞索契,等于绕了一个大圈。
我查阅了所有飞往索契的航班,终于找到一条“捷径”:从中国飞到俄罗斯新西伯利亚,再转飞索契。这几乎是一条直线,且两段都是廉价航班,价格实惠。
但问题来了:飞往新西伯利亚的航班只有第二天早上从北京出发的一班,否则要再等几天。当时我在四川老家探亲,于是赶紧收拾行李,叫出租车去距离最近的城市泸州,再从那里坐大巴到重庆机场,赶最晚一班飞往北京的飞机。
出租车司机年纪不大,显得有些犹豫,因为当时他正准备收车,下午要送孩子去参加高考试坐。然而,送客去一趟泸州可能相当于他一两天的收入。在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后,他同意接单。
沿途路上的风景是我从未见过的。小时候从老家去泸州,要经过险峻且事故频发的江门峡。新修的高速路完全避开了那些狭窄深邃的河谷,宛如一条缎带飘在川南丘陵之上。一路闲聊,得知司机是从农村进城务工并定居下来的,开出租车虽然收入不多,但夫妻俩都有工作,生活还算满足。
车到半路,司机想起孩子,叹了几口气,说没送孩子去试坐,他有些难过。毕竟,这是早就答应孩子的事,而且“一生很可能只考这一次”。
在那之前一年,我也刚刚成为父亲。除了父亲的柔情,在司机身上还有我欣赏的分寸感。他并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县城小市民,虽然向我分享了许多自己的故事,却从不打探我的底细。在泸州汽车站外,我多给了他50元,叮嘱他用于回程走高速,早点回去陪孩子,不必省钱走江门峡老路。
他发动车准备离开时,我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
“师傅,明天你记得让孩子坐这个位置,这是泸州市高考状元刚坐过的,他会有好运。”
“真的啊?”他惊讶地喊道,脸上对孩子一路未散的内疚一扫而光。
我对他确认,这是真的,但叮嘱他不要告诉孩子。他激动地拍起手来,高兴地与我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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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用“状元”来介绍自己,也是多年来唯一一次主动向陌生人提及我的高考成绩。事实是,如果不是司机反复提到自己缺席孩子高考试坐的内疚感,我根本不会想起昔日的成绩。
我习惯沉浸在有趣的事情里,高考显然不属于这一类,高考成绩也一样。对我而言,那只是一次中性的经历:我去了想去的学校,学了想学的专业,仅此而已。学校和家人的庆祝都不在我最珍贵的记忆中。我甚至会在老家的熟人使用“高考状元”一词的时候感到不适和难堪,归根结底,我很害怕人生被总结进那些考题里。
然而,司机对孩子高考试坐的虔诚,让我想起马拉多纳在女儿高中毕业典礼上飙泪的场景。高中毕业值得庆祝吗?对迭戈来说确实值得,他说:“我们家终于有了第一个高中毕业生。”
以司机的年龄看,他应该比我大几岁。在川南老家,许多那个年代的农村子弟只上过初中,高中毕业的都很少。孩子参加高考,象征着家庭的世代突破,下一代做了上一代未做的事,无论前路如何都令人激动。
每个人都在寻找突破,因为每一种突破都意味着与过往千篇一律的生活有所不同,即便这样的突破在他人看来稀松平常。对于我也一样,我看到孩子在意大利接受足球训练,每周参加比赛,我感到由衷的快乐和满足感,因为这样的童年是我不曾有过的,尽管这对于许多欧洲家庭来说,是常态里的常态,稀松平常里的稀松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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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血来潮对司机说出的那番话,实际上是兜售了自恋和迷信,但我相信这是充满善意和同理心的举动,并且确定这可能给一个内疚的父亲带来些许安慰。很多时候我们在生命中都有过这样的犹豫和内疚,为了钱,必不可少的钱,放弃陪伴,放弃爱的礼仪。我想要用意外和神秘给他提供金钱以外的补偿。
在我的个人历程中,最大的分岔口不是高考,而是持续过多年的抉择:是深造投身学术,还是继续做足球记者,放弃象牙塔的追求。
某种程度上,我与象牙塔保持距离,部分原因也是我接触过不少欧美知识人士,他们往往鄙视足球,认为它是大众的精神鸦片,充满非理性和狂热。足球只有在南美才得到了跨阶层的热爱,但那是遥远的南美。
如今,我与知识界的距离已如一条不可修复的鸿沟,我对“足球精神鸦片说”也有了更多理解。攻击足球,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知识阶层的“欺软怕硬”:他们把对资本、权力的反感火力集中到足球上,却不愿深刻抨击那些散布民粹和民族主义毒药的大机器。他们醉心于打造让自己迷醉其中的高等消费品和高端麻醉药,为其套上艺术和小众的华贵外衣。
就像足球,如果它真是“精神鸦片”,那至少是毒性最弱、好处最多的一种。或许,“鸦片”一说纯属恶意,足球更像是一种“精神巧克力”。
执教巴拉圭国家队的阿根廷教练阿尔法罗曾分享过一个故事。他在超市遇到球迷,球迷说:“教练,我工作辛苦,常入不敷出,但每次看国家队的比赛,就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阿尔法罗以此激励球员,“这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权力和资本解决不了自己制造的问题,难道足球就有责任和义务去解决它们?足球能为困于这些问题的人提供安慰,这有什么不好?没人能为“永远”和“绝对”找到解药,但足球能为当下提供庆祝的理由。
现在,我想到一个合适的比喻:足球是大众的“精神巧克力”。这来自一段关于狗狗的对话。
Oliver对着咖啡馆里吃甜点的一对老夫妻流口水,坐得端端正正,希望分到一块甜点。
“我不能给你,这是甜的,狗吃甜的会死,”老爷爷说。
Oliver跺了跺前脚,摇着尾巴,坐得更端庄。
“你知道它在说什么吗?”老太太问老伴,“它在说,没关系,你让我死吧。”
本文作者:王勤伯
本文原载于第911期《足球周刊》
发行日期:2025.3.25
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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