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磨牛沙门》
摘录《燕都艺谭》载《侯宝林自传》的一段回忆:
闯关东,历来是劳动人民伤心的事,到伪满洲国去,生活到底有没有着落?谁也不知道。我临走前,为了上台演出穿用,特做了件罩棉袄的布大褂,那罩衣比棉袄还长一块呢!我们是到沈阳鼓楼南面万泉茶社去演唱,我老师的老伙伴何玉清就在那儿当票头。
所谓“票头”,就是资方的助手(也有点像资方代理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实际上代表着茶社的资本家管理一切。
当初东北的茶馆儿(或叫茶社),要想请位说书先生,都是四管:管接、管送(即管出路费)、管住(即给一间民房住)、管柴(或煤);另外还管两顿饭,所谓“上马饺子(临走时请吃顿饺子),下马面(刚来时请吃顿面)”。说书赚的钱全部归说书艺人,茶馆就为多赚水钱。杂耍(曲艺)馆子不仅和书馆儿一样,另外谁演大轴,还要从茶水钱中抽出一小部分酬劳他。这些事儿都由票头掌握。票头要是对艺人厚道些,真按上述所说去做,艺人能够多受益;票头要是对艺人刻薄些,艺人就倒了霉。何玉清就净出坏主意坑害我们。比如我们在万泉茶社,我和李宝麒住厨房,睡土炕,被褥总是湿的。路费都要还清。不论赴什么堂会,每人只给拾元钱,他从中赚不少。他们就是这样依靠资方和当地恶势力坑害我们。票头还都是从艺人中雇用来的,他们中间有些人尽干对不起艺人的事。
回过头还说闯关东。
闯关东要领“入国证”,一过山海关,就是伪满洲国了。我们到了山海关,先住在小店里,准备夜里出关。夜里,火车快来的时候,有人把我们从小店里叫起:“起来!起来!是出关的都走!”那些人可厉害啦,甭说别的,单说照像吧!有一个做得了的木框,让你在那站着照像,这种照像新鲜,别处没见过。你站歪了,也不跟你说头该往哪边歪点儿,而是过来用手一捏你的鼻子,往那边一揪,咔嚓,照完了。我没见过那么厉害的照像的,就是这样的照像,还得给钱。照完了像,再从小店出来往北一点,有个地方叫罗城,到那儿去领“入国证”。领“入国证”时就像犯人一样,押着去,押着回来。领“入国证”时有人要问话,领我们去东北的人事先教好我们说假话。他让我们说是厚德福的跑堂的。问话的人听说是厚德福的跑堂的,为了验明身份,就让我们喊两句跑堂的话听听。这容易,我们是说相声的,什么话都会说,张嘴就来:“唉,肉丝粉皮两张,滑溜里肌加荸荠,唉,白干来两壶,哇!”喊话答上来了,再检查东西。我那师弟随身带着一张在“童子礼”时打坐照的像,这下子可麻烦了,那家伙不懂这个,问这问那,半天才说清楚。上火车了,还会有麻烦事,要是车童瞧着你不顺眼,还会把你带下来,站一排,审问你。我们就是这样提心吊胆地到了沈阳。
一九三九年旧历十月底,我们到了沈阳鼓楼南万泉茶社演出。同台演出的人员中说相声的有郭瑞林(郭荣启的父亲,我的前辈)、白银耳(我的平辈),唱单弦的有曾正庭,唱东北大鼓的有朱玺珍,那是东北挺有名的艺人。还有位赵蔼如,也是说相声,也是我的前辈。我们都是北京来的。赵蔼如生活有困难,我和师弟李宝麒,就和他合着干,甭管谁说的相声,挣了钱,我们三人分,吃饭也三人一块儿吃。我们吃得不好,吃煎饼、素烩儿。什么叫素烩儿?就是素丸子搁点粉条一烩。煎饼是杂豆面做的,便宜,吃烙饼就贵了,或者来碗杂面汤也省钱。我们省吃俭用,是为了好还清来东北时借人家的路费。后来郭瑞林病了,白银耳没人跟他搭伙,我们三个人就派出一人去跟他说相声。分账的这部分钱我们拿着不花,三天以后送到南门外郭瑞林家去(那时郭瑞林在南门外租了房子。我就住在舞台的厨房里)。上面讲过,我们艺人讲究义气,喜欢帮助那些有困难的朋友。到春节时候,白天没事,只能晚上演一场。北市场有个相声场,据说那场子也是北京天桥艺人、一位著名的老前辈“人人乐”若干年前闯关东时开辟的。我们在那说相声,一天能分到一两元钱奉票(当地纸币),这就可以吃顿面、吃顿饼了。但我们不敢吃,我们还吃煎饼,为了省下钱来攒路费,什么时候瞧着不行好跑啊!在东北卖艺也不易,我在北市场上地的时候,有一次我唱了段太平歌词,唱的是《五猪救母》。这段词大意是说屠夫要杀母猪,绑好了,还没举刀,五个小猪跑来了,老大叼起血盆往外跑,老二叼起屠刀往外跑,几个小猪把工具全叼走了。最小的小猪还给母猪解开了绳子。这样,就感动了屠夫。他想,猪尚有孝心,我枉为人,就决心不干杀猪这一行,并且到深山修道,成了佛。这个故事当然有宗教色彩,从前的民间艺术常常带有宗教色彩。唱完了,我向人要钱。那时给钱的都给几分钱,有位少爷模样的人过来给了我一元钱,是奉票。哎哟,这可不得了啦!怎么给那么多?那人掏了一元钱,然后从容地说:
“喂!记住!下回在这场子不许再唱这样的东西!”
旁边有人认得他,赶紧过来说:
“您干吗给钱呀?您甭给了。噢,谢谢您,谢谢您。他刚从关里来,新来的,不懂这个,不懂这个。”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北市场里回民多,这人不知道是哪家回民饭馆的少掌柜,他不打你,也不骂你,而是给你一元钱,以后不许你再唱。这是我们艺人卖艺碰钉子碰到的好钉子。这样的钉子多碰几个不就好了吗?可是不多。一般的都是上去张嘴就骂:
“他妈的,你他妈在这地方唱他妈这玩意儿,存心跟我们捣乱,他妈的……
这么一骂,人散了,也就甭跟人要钱了。那阵儿唱戏的、说相声的都没有自由,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在万泉茶社,碰到过这么一件事。那时有点势力的人都喜欢到后台串门儿。有一次,有个家伙来到后台,人家正在写戏报,写到“小牡丹”三个字(“小牡丹”是个女演员的艺名)时,人家刚写了“小牡”,还没有写“丹”字,他就说:“喂,把笔放下,我来写。”他提笔写了个“狗”字,变成“小牡(母)狗”了。这个家伙这么欺侮人,这是我在关内从未见过的。
春节过后,东北的天气还很冷。我们挣钱愈来愈难,就靠在万泉茶社和中街胡同的公余茶社里卖艺度日。这时候就发生了乔立元之死的事情。
在公余茶社里卖艺的艺人,唱大鼓的有刘文霞,说相声的有李永春和张庆生,唱大鼓兼唱坠子的就是乔立元和他的妻子乔清秀。乔立元夫妻俩也是从关内来的。乔立元来后一个人唱大鼓书,乔清秀有病没唱。这时就有人说:“唉,你这个关内有名的角儿,怎么到这儿来不唱啦?”乔立元说:“不成啦!她正病着哪!多会儿走时一定唱。”果然东北这地方不好呆,汉奸特务横行霸道。乔立元夫妻俩呆不下去,呆了几个月决心要走。临别纪念唱三天,乔清秀虽然身体不好,也勉强登台演出。不知道是演出的第一天还是第二天,刚散场,宪兵队就来到公余茶社,进门就骂:
“你他妈的在这儿唱,跟谁说啦!”
其实票早送去了,不知是嫌少呢还是存心捣乱,反正来者不善。
“他妈乔清秀这娘儿们,来这几个月也不唱,今儿个唱了。谁他妈让你唱的?谁他妈想听你的?”
乔立元是个常跑码头的人,会办事,赶紧上前说好话:
“您别生气,有事跟我说吧!”
“你是干吗的?”
“我是她男人。”
“好,跟我走一趟吧!”
乔立元到宪兵队后,立刻被灌凉水,他是个胖人,灌了凉水更“胖”了。有人还站在他肚子上踩,一踩就给踩崩了。这伙人一看,也没主意了。把人抓来本来是为了打一顿,好敲诈勒索,没打算打死,上级也没那命令。现在人死了,怎么办?他们就在厕所旁边刨个坑埋了。埋了之后,再派人到乔清秀家去要人,说什么,“乔立元越狱逃跑,你们把他藏哪儿了?交出人来!”这是讹诈。乔清秀没办法,只好花钱。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过去了,有人传出话来,说乔立元早死了。乔清秀吓得没了魂,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她带着孩子上火车逃回关内了。我们一听说这事,也吓得够呛,都觉着这地方不能久呆,得想办法回去。我们要是说走,领班的准不干。我们就和他说,我们回去接家眷,接来就永远不走了。这么着,才逃回来的。我们在东北,前前后后总共呆了不过三个月时间,就遇到那么多事,真是非常恐怖。现在有的同志看到电影里描写特务把人害死,还到你家去要人,进行讹诈等情节,好像人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总以为这不过是电影采取夸张的手法。其实这是真事,我在一九四〇年就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