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一处绿地里隐约传来人群欢笑的声音，空气中能嗅到泥土的气息，裹挟着明火烹饪出的食物香味。寻着人声往里走，一群人围坐在空地里野炊，好似一场特别的仪式。
这场聚会的发起人是来自伦敦的全女性艺术烹饪团体gobyfish collective。她们前往无人问津的都市角落，除草，修补，从鸡冠花那里汲取营养，烹饪野菜，招待客人；她们利用本地的季节性食材，邀请城市居民搭架生火，把水泥钢筋和大米堆并置在一起——以食物为媒介，她们研究食材和饮食行为背后的历史，再通过聚餐、表演和艺术装置，揭示这个过程中那些常年被忽略、被隐去的感受。
作品《Songs Of The Chickweed》现场图
©Buster Grey-Jung
今日世界正处在眩晕式的变化中，生态和社会危机都走到某种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棵植物、一顿饭、一场聚餐，一种面对面的交谈，都是她们希望回归本源秩序的基础。对整体危机的反制，并不能通过制造另一种整体的话语来完成，而是彻底跳脱这些宏大陷阱，发展出一套不可替代、拒绝干扰的新日常。唯有如此，现代社会中积习已深的权力关系，才可能被扭转，替代性的未来才可能出现。
在这个意义上，餐桌、厨房、花园，不仅关乎饮食，更是一个又一个崭新的生命空间。
在悲观与封闭主导的时代情绪之中，这几近某种“炼丹术”。试图恢复身体与自然的联系，努力团结民间社区中脆弱和边缘的单元，无异于找回过去的神话中那些最实际也最飞扬的部分。如成员Maia Magoga所总结，“我认为食物是重生的诗意体现。它是连接我们与外部景观的管道，我们将其摄入，在体内炼化，在肠道中创造世界与身体的融合。”
上图：作品《Revealed At The Moment Of Collapse Mudam》现场图，©Robert Schittko
下图：作品《Slow Dance, An Edible Landscape》现场图, ©gobyfish collective
或许，你对“食物表演”这种新兴艺术语言感到陌生，正在疑惑“吃饭”和“聚餐”如何被打造成难忘的体验，述说难以表达的内容。NOWNESS邀请了gobyfish collective的三位创始人Fenella Brereton、Maia Magoga和Alia Hamaoui，为我们解答这些仪式背后的故事。以下是她们想说的话。
Fenella Brereton：对我们来说，食物是最简单的一种亲密体验——是每个人的日常仪式，也是地球与万物的日常联系。
吃东西的时候，我们会分享与我们交织在一起的土地、季节和食物系统的故事。我们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观察螺旋与曲流，我们倾听自然的静谧劳作及其复杂的系统——从土壤中的微生物、真菌、细菌和蚯蚓，到授粉者与种子，共同交织成一张生命的网络。对我们来说，餐桌不仅仅是吃饭的地方，它还是社区建设、对话和反思的空间。
上图：作品《Amphora》现场图
下图：作品《The Dinner Table》©gobyfish collective
Maia Magoga：每个项目我们玩儿的点都不太一样，像是在构建一个个小世界——有时候是用菜单里的食材讲故事，有时候是靠做菜的过程或者吃饭的环境。
2021年，我们在伦敦Collective Ending画廊举办了“Mud, Turf and Steel”晚餐。这个项目是想探讨资本主义基础设施如何塑造我们的生存环境，以及毒性如何渗入自然，颠覆将自然视为外部或“他者”的浪漫化观念。我们特别关注食物系统及其背后的殖民逻辑（比如单一作物、资源掠夺），以及这种体系所支撑的工业化、符号化的建筑形态。这是一种以掠夺推动更多掠夺的叙事循环与彼此交织的支配系统。
作品《Mud, Turf and Steel》现场图
©gobyfish collective
这场晚宴设在一个有钢梁和水泥地的仓库中，我们希望融入空间本身所传达的物质性。
我们将象征着水泥的黑芝麻饼干，还有用锤子砸开的盐面团熟甜菜根作为头盘，中间提供熏乌龙茶，主菜用大圆盘装了红米饭和菠菜，提供农具风格的餐具。从俯视角度来看，呈现出类似工业化单一作物种植景观的视觉效果。最后一道菜是苹果、枣和奶酪，串在金属签上，并插入大块黏土中进行呈现。
上图：主菜红米饭和菠菜
下图：最后一道菜的形态模拟当下工业化建筑环境
Fenella Brereton：我们经常使用的一种表演方法是火烹。烹饪不仅是技术，更是集体体验。它邀请大家聚在一起，共同参与、协作、分享一顿饭。这种方式营造出一种归属感，鼓励对话、共享责任，相互尊重。
作品《Revealed At The Moment Of Collapse Mudam》中使用火烹的表演环节
在我们在Glenghall Wharf社区花园举办的“Songs of the Chickweed”活动中，花园本身不仅是一个植物生长的地方，也是关系和想法生长的场所。在花园的自然空间中围着火一起烹饪，提醒我们在日常生活的快节奏中，仍有空间可以慢下来，与大自然重新连接。我感到参与者都沉浸其中，敞开心扉。时至今日，那次活动的声音还在我的记忆中回响——人们交谈、分享，慢慢放下防备，突破我们通常建立的社交界限。
作品《Songs of the Chickweed》现场图
上图：©Ganasha Lockhart
下图：©Buster Grey-Jung
Alia Hamaoui：在打造表演空间时，我们始终在思考如何平衡这种变革性体验与环境本身。这并非关于空间的彻底转换，而是对我们聚集环境的反思。真正“完整”的体验恰恰源于某种“不完整”——一种介于魔法边缘的张力。
但这种魔幻并非戏剧舞台或高端餐厅那种精心设计的“戏法”，而是源自过程的公开性。我们设计了不同层次的环节吸引人们参与——食物或悬挂在高处，或靠近地面，或被堆叠摆放，或倚靠在自然的东西上，或由钢架支撑。我们在空间中烹饪、准备、清洗，确保所有烹饪过程都在眼前发生，让食物的转化成为一场公开的、沉浸式的体验。这种公开本身，就孕育出一种独特的魔力。
作品《Songs of the Chickweed》现场图 ©Buster Grey-Jung
上图：作品《Songs Of The Chickweed》现场图 ©Ganasha Lockhart
下图：作品《The Dining Table》现场图 ©gobyfish Collective
Maia Magoga：空间对人们的感受和行为有着巨大影响。我们在画廊举办晚宴通常围绕一张桌子，这本身就编排了一套特定的行为。想想“餐桌礼仪”这个词，在这些正式环境中，存在一套社会规训下的预设行为，即布迪厄所称的 ‘habitus’（惯习），它塑造了我们在特定空间中如何行动和交流的不言自明的规则，而这些规范又与阶级和种族密切相关。
这种现象在画廊环境中尤为明显，通常是冷漠的，不鼓励触摸和交谈的。本质上，它是一个维持某种权力结构的场所，而这些无形的限制很难被打破。我们试图通过移除通常与进餐相关的中介物（如盘子和餐具）来打破这些隐形规则，同时鼓励混乱、游戏性和直觉性的互动，以此来挑战这些被固化的社会行为模式。
上图：作品《Mud, Turf and Steel》现场 ©gobyfish Collective
下图：作品《Revealed At The Moment Of Collapse Mudam》现场图 ©Robert Schittko
我们的户外聚会运作方式则完全不同。在户外，我们仿佛能够重新制定一套自己的社交规则，就像在一张空白画布上作画，这种自由度对我们来说总是更令人兴奋。
最大的不同或许在于，户外环境所带来的感官体验更加丰富和广阔。所有声音——远处的车流声、鸟鸣、低声交谈的嗡嗡声。还有气味，尤其是火的味道，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极具感染力和唤醒记忆的力量。由于我们作为艺术家与观众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整个体验变得更加开放和流动，这里没有固定的开始和结束，而是一种更为自由的流动状态，一切都在缓慢交融，包括食物本身。
这种动态关系似乎也让陌生人之间的连接变得更加自然。当没有清晰的角色区分时，人们更容易放下预设，彼此协作、分享，从而创造出一种更有机、更直觉的交流方式。
作品《Songs of the Chickweed》现场图，©Buster Grey-Jung
Alia Hamaoui：这种体验会随着空间的不同而发生变化，这恰恰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食物如何在人群之间创造一种动态关系。每个空间都会带来特定的观众群体，而这正是我们思考的一部分：我们的意图是要与这个观众群体展开对话，是去滋养他们？还是邀请他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彼此互动？
作品《Songs of the Chickweed》@gobyfish collective
Maia Magoga：我们在作品中使用季节性和本地食材，是出于敬重大自然的愿望。吃当季的食物对身体也好，因为当季的东西正好是我们那时候需要的营养。
对我个人而言，寻找当季食物的觅食行为，是一个学习过程。它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新的光芒，加深了我与伦敦的关系。这里有太多可口的野生食物，很多野生的绿色植物都可以药用，比如艾草和大蒜芥。与植物相处也让我有所启发，研究每种植物被遗忘的历史和药用价值，就像挖掘周围那些存在却即将被遗忘的档案。因此，我们通常会在一些项目中融入它们的图形元素，把这些叙事传递下去。
作品《Songs of the Chickweed》中使用的当季食物，©Buster Grey-Jung
Fenella Brereton：我们做的所有项目都是短暂的，试图为人们创造一个在特定时刻内对话的空间。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和测试保存技术。在等待一种原料发酵、起泡并变成某种东西的过程中，产生深刻的对话。我们喜欢用每一种不同的过程讲述一个故事，留住一个季节，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架起桥梁。
季节性工作是我们实践的核心。拥抱一年四季的转化周期，从看似休眠的贫瘠冬季，到春天万物复苏的重生，我们在食物腌制和发酵中看到这些缩影。它成为延长我们存储生命的一种方式，突破季节周期性，使之全年延续。这些技术让我们与代代相传的古老方法产生连结，是我们不同实践项目中的共同主题。
作品《Revealed At The Moment Of Collapse Mudam》中将当季食材进行腌制保存
Maia Magoga：在卢森堡当代艺术博物馆（MUDAM）驻留期间，我们创作了作品《崩塌一刻的揭示》(Revealed At The Moment Of Collapse Mudam)，我们确定了“死亡、腐朽与重生”的主题。我们还选择紫杉树作为象征，研究它的历史和文化叙事。
在德鲁伊神话中，它常被视为古老智慧、长寿和转化的守护者，由于它的汁液有致幻功效，它常被选作萨满仪式的重要道具。除此之外，紫杉树还拥有着惊人的再生能力，象征生命与死亡的循环，表明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在腐朽中重生。
作品《Revealed At The Moment Of Collapse Mudam》现场图，©Robert Schittko
我记得我们三人在去MUDAM前进行了一次很有启发的聊天，探讨了某些有机物质，如灰和堆肥，像是生命与死亡之间的门户。这让我们想起衔尾蛇的形象——蛇吃自己的尾巴，结束与开始同时发生。因此，当我们看灰或堆肥时，可能只看到尘土或腐朽，但它们实际上是提供给新生命的魔法材料。它们都为土壤施肥，创造并丰富了新生命繁荣的空间。这就是现实世界的魔法。
作品《Revealed At The Moment Of Collapse Mudam》现场图，©Robert Schittko
食物是重生的诗意体现。它是连接我们内部与外部的管道，我们将其摄入，在体内炼化，在肠道中创造身体与世界的融合。它从堆肥堆——“废物”中生长，转化为维持生命的存在。这正是展示这些概念的完美主题。
我还认为食物、种子和植物让我们得以探索那些鲜为人知的历史叙事。从观察不同文化的食物传统中，我们可以学到很多，它为我们提供了一条与过去链接而不断演变的线索。
NOWNESS Paper 2025春季刊和你一起重开一局：想飞的女孩们，怎么掌握自己的命运？被遗忘的岛屿，要如何拥有它的第二次机会？为什么食物的腐朽和重生，会成为当下生存的启示？听说昨日的世界，在游戏玩家的要求下被重新复活？我们能化身为老虎吗？我们能成为萨满吗？我们能不断更新版本吗？或许换一种视角，就存在第二种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