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求学(六十七)

上世纪80年代,现当代文学界有学者提出“重写文学史”;这是当年思想解放运动在文学史编写领域里的反思。1949年后,有几种高校研究机构集体编写、官方颁布的文学史,受历史条件限制,几位重要的文学家是被遮蔽的;即使有些名列文学史的作家,他们的成就和地位也被低估或高估甚至误读。所以,用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审视过去的文学史,重写新的文学史,就成为时代提出的课题。

“重写文学史”,就要拿出成果来,而不是停留于呼吁和口号。我看到,就是到了1980年代,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当代文学概观》,孙犁的名字还是和几位同时代的作家并列,只轻描淡写捎带提了一下他早期的几篇小说。有很长的时间,孙犁是被文学界和文学史家冷落的。在整个50年代和60年代前期,中国革命史、战争史在文学创作上的反映,主要形态是通俗小说、章回演义,这适合大众的阅读习惯。孙犁独具风格的作品、诗化的美学追求,只有极少的读者注意,还曾受到一些评论家的批评。因此,郭志刚教授以前瞻性的眼光在80年代撰写出版《孙犁传》,本身就是“重写文学史”,为孙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卓越成就和重要地位率先投了一票。郭志刚的研究方向、对传主的选择,为往后全国学术界的孙犁研究,为广大读者重新认识孙犁、喜欢孙犁,起到了提示引导的作用。据我有限的阅读,后来出版的凌宇教授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程光炜教授等编写的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都以专章专节突出阐述孙犁作品的艺术风格。


为孙犁立传,写好孙犁传记并不容易。

第一,孙犁虽然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经历了伟大的时代,但因从事的工作性质和个人性格的原因,他的经历却比较简单。就是这比较简单的经历,他自己已经写了不少,《善闇室纪年》就是他亲自写的传略;他的全部作品,虚构的成分少,实际就是他个人的自传。第二,新中国成立后,他供职的单位是一家报社,日常工作是编辑,职务也不高,再加上性格的孤僻,很少参加社会活动。长篇《风云初记》写到中途生病,从此就书林市隐,闭户读书,能支持传记的材料极少。到晚年发表部分《书衣文录》后,读者才能窥见他生活和心情一斑。他一生仅有的几次比较重要的活动,如访问苏联、到北京参加文代会,他也自动隐藏在人群里,不愿抛头露面。传记作者很难找到传主活动的言行。在这种局限下,郭志刚知难而进,用他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将已知的、孙犁写过的生活和文学的路线串起来,把孙犁的经历揉碎、整合,向读者展现了比较完整的作家的一生。传记的出版,为孙犁塑造一个比较高大的形象,是对过去的文学史的反动。考虑到传记写作的难度,郭志刚说他的传记做的是文书的工作,就是这个意思。


1988年,郭志刚和孙犁有一次重要的对话。这个长篇对话,是继1980年吴泰昌和孙犁的谈话后,又一篇孙犁研究的重要史料。在这次对话里,孙犁对现实主义发表了精辟的观点。他说:“现实主义的最大功能,是能在深刻广阔地反映社会现实之外,常常透露一种明智的政治预见。”孙犁的说法,让我想到列宁说的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对话中,孙犁还对传记的写作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说:“只有真正看到作家灵魂深处的东西,才能写好作家的传记。”文学史家、传记作家采访到作家的一手材料,也是他的研究成果。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孙犁传》修订本,附录这篇对话和他的学生杨联芬教授补写的“孙犁的最后14年”。


《孙犁传》努力展开的特色,是孙犁生活年代的有关社会史的内容。比如,传记中写到当年孙犁读的保定育德中学,每年的学费是36块大洋,还不包括书费。而当年的物价水平,30斤一斗的小麦,也才值一块大洋。这就是说,孙犁家一年要拿出上千斤小麦,才供得起一个中学生。我了解到,孙犁家后来有一百多亩土地,当年生产力水平低,土地贫瘠,小麦产量最高也就每亩地百斤,就是说,孙犁家一年的收成,只能供他一年的学费。他在作品中写他中学毕业后流浪北京,就是家里再供不起他上大学。《孙犁传》注意社会史,研究作家成长的家庭、学校、社会环境,是这部传记的一个特色。另外,传记展开“荷花淀派”作家群的研究,肯定这个文学流派。这一切,都是孙犁研究领域里开山的工作。

(本文是作者3月30日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举办的“郭志刚先生追思会暨学术思想研讨会”上的发言。)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