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位于英吉利海峡与比斯开湾之间,有一位诗人在四十岁时就基本将这个大区四个省份的每一个村庄走遍了,他对生活于此的人朗诵诗歌,对方也成为他诗歌里的叙述对象。这就是法国诗人伊冯·勒芒,一个特别看重自己“布列塔尼人”的诗人身份,一生以写诗和朗诵为“职业”的诗歌行者。

勒芒十二岁时,父亲就去世了。父亲活着时,有一天和勒芒面对面在家门口坐着,父亲对他很郑重地说,“如果你有个梦想,甚至是不太可能的梦想,就要去努力。”二十岁时,勒芒确定了这个梦想的轮廓,就是当一名诗人,这一年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朗诵自己的诗歌,不久后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生命》。之后四十多年的诗歌生涯中,他不断填充轮廓里的内容,推出了《悔恨后面的国度》《石头的耐心》《光的回声》《黎明的方块》《在句子的天花板下》等诗集。1992年,他在小城拉尼翁发起了“诗歌的时光”诗歌交流活动,邀请了众多国际知名诗人到此朗诵交流。1997年始,协助米歇尔·勒布里,在极具影响力的圣马罗“奇异的旅行者”文学节上又构建了诗歌单元。


父亲早逝,母亲成为勒芒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她坐着/坐在她的四十公斤里/面朝大海//大海宽阔得/如同她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我想象/在死亡面前。//她坐着/坐在双目之下/坐在天空之下。//……//她坐着/坐在她的四十公斤里/坐在她的八十二岁上//……//她撞到了海平线/为了/给大海//打开天空之门。//她准备着/在末日那一天/第一个抵达。”(《岸——给我的母亲》)这是勒芒在母亲重病不起三个星期后写的诗,那之前他问母亲:最后时刻你的眼睛最渴望看到些什么?母亲的回答是想去海边看看。对布列塔尼人来说,海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因为海边就是这样一个不断翻至眼前又卷向天边的存在。在海边,勒芒和母亲在凳子上静静坐了一个小时,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后他就写了这首诗,但并没有给母亲看过,最后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读了这首诗。在 “四十公斤”和“八十二岁”之间,是一个儿子对母亲所有的试图挽留,在两个有限的数字的张力里,留下了一个无限的空间,位于此间的母亲甚至能够“给大海打开天空之门”。

“得有个地方/从那里可以出去/离开//这低处/有时很高//有时就是/一座小教堂/里面有一些人//周围有一些人/很近/特别近//有个人/说着话/找到那些词//……//我妈妈/曾经拥有那些词/好穿过//生和死/之间的/那座桥//死后仍然活着……”(《小教堂(一)》)布列塔尼到处都是小教堂,勒芒对它们情有独钟,将它们叫做“上帝的小屋子”。他有一系列诗即是写这些小教堂。这首诗里,勒芒借助孩子的视角,看待生与死的关联。诗歌朴素、洗练,似乎是一个人将自己脑中的认知全都化成一片空白,再从空白之中重新认识事物、认识空间、认识词语,带着陌生化的眼光,于是能看到的也就是一种不同的与世界的关联。

勒芒的很多诗里用的都是最基本的词汇,但年轻时他特别喜欢各种华丽复杂的新词,这些词似乎让他的诗歌看起来更“成熟”,与充斥着奇思怪想和趋向于繁复的法语诗歌一脉相承。但后来勒芒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用词越来越简单,形成了现在的风格。


用词简单、基本,就要求更为精准。“雪/落在地上/落在你的身上/你的身子已经入土//……//此刻我在窗内/紧张地给你写信//这些句子/你读不到了//……//雪/在窗外边下着//在你生命的另一边/时间的另一边。”(《墓园》)勒芒以轻松、日常的方式来切入死亡话题,在素简的词语里到达一种精确的对于死亡的理解:死亡不过就是生命的另一边、另一侧,也就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彻底割裂或者彻底隔绝的世界。勒芒一生里经历过很多人的死亡,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思考死亡和生命之间的关联。当在墓园里抬头看天时,他觉得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天空和墓地连在一起。在他看来,诗歌也许就是这样一根绳子,连接着所有存在的关联。

勒芒在世界各地游历,在写作时,他的心里、身体上总揣着这两句诗:去国外如同回家/回家如同去国外。“在街上/我追随桑戈尔的诗篇/《祼女人黑女人》//直到看见黄色熄灭/而在绿色中央/升起蓝//在天空之蓝下面。//在河边/我瞧着妇女们准备那些形容词/在桑戈尔的诗里可以找到//准备形容词/这个活儿//比写诗更累人//为了让黄色的形容词/存在/必须在河水里捶打布/使出浑身力气/即便心不情愿。”(《尼日尔(三)》)在这首诗里,旅行是双重的意味,一是真实的在马里的旅行,另一个则是在桑戈尔的诗中旅行。勒芒以自己的肉眼所见来消除欧洲中心主义对非洲的妖魔化,征引桑戈尔的一首诗来认识真实的非洲,而色彩的形容词在妇女捶打衣服的过程里出现,这种特异的表达更像是诗人思维里的“闪电”。

写诗之外,勒芒以朗诵为“职业”,这与布列塔尼口头文学传统非常发达不无相关。在布列塔尼,词语的“声音在场”是非常强大的,有很多说书人、民谣歌手都在发声,在这个特定的土壤里,单靠写作是非常孤独的,也是缺席的,只有在表演场所的现场才会有强烈的存在感。对于他而言,这种诗歌现场感是他需要的。所以布列塔尼的每个村庄他都走过,并不是一句虚言。勒芒在每个村庄里朗诵,有时候只有两三个人听,有时候有一两千人。也正是在每一个村庄里的走访聊天,他发现农民比城里的工人更孤独,在即将出版的一首长诗里他描绘了这种生活和精神的肖像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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