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出一部在心里累积多年的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让我们一同在这部长篇中,感受贾平凹笔下秦岭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但是,村里人差不多都患上了胃病。一吃饱肚子就疼,一吃硬的东西,如锅盔、甑糕、肉馅饺子、米饭、韭菜饼子,就克化不过,吐酸水,胀得睡不下。有些人中午吃些苞谷糁里煮面片,早上只能是小米稀汤,晚上是麦面糊糊。有些人晚上压根不敢吃。村长就气得骂:瞧呀瞧呀,这都是些啥命呀!还怎么到共产主义?被骂的人倒是笑着,因为现在一顿吃得少吃得稀或者不吃,与以前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吃什么是两码事,而柜里有的是粮食,这心里不慌啊!就说:鸡头坝鸡头坝,咱是鸡么,站在麦堆上了也是刨着吃么。

县上评“农业学大寨”先进村,鸡头坝被评上了,通知村长去县城表彰大会上领奖状。村长临走时到梯田里又转了转,正是八月中秋节前三天,坡梁顶上的枣子红了,他说:好好品品甜。摘了一把吃起来。吃过了两颗,吐出了枣核,枣核两头尖。吃第三颗,陪同的人拍打他肩上的土,说:咋没换身新衣服?没想这一拍打,枣核却咽了肚。陪同人忙让抠喉咙往出吐,没吐出来,他说:没事,肚里还长棵枣树不成!就独自上路了。

去县城五十里,村长走到三十里处的沟道里突然肚子疼,疼得厉害,又想屙,就下裤子蹴在一块巨石后。后来有人猜,村长肚子疼是咽进的那颗枣核横着下行,两头的尖锥剖破了肠子。他越是用力,剖破的伤口越大,血流出来,人随之昏迷,远近没有行人,连一只鸟都没飞。

村长是失血过多而死亡的,第二天被人发现抬回了鸡头坝,埋葬在了坡梁顶上的田里。现在坟墓还在,站在村口了,一抬头就能看见。

四十三

清凉山上的树多,属正通之材的如碧桐、红椿、桦和松,在沟底坡畔,出土便顺利成长,一般能有几丈高,在民居里做梁做柱做檩椽。长在山巅或崖缝中的鸡骨、花梨、黄柏、铁檀,全都低矮,曲枝倔节,多瘤多疤,剖开又多鬼脸,宜于做雕件,往往束之高阁,传之久远。而介乎两者之间的,亦正亦邪,既高大又珍贵的,就是红豆杉。


清凉山的红豆杉极其有名,颜色赭红,如同凝血,敲之有石声,香味又浓,多用于佛寺道观,民间也珍贵着用来做陪嫁的箱子、屉柜、插屏,书房的笔架、砚盒。正是稀罕,虽然政府明文规定了要保护,但一直有盗伐,屡禁不止,甚至发生过前有树被砍了,后又有把树根也挖走。集体林子里的红豆杉越来越少了,山上的人家住得分散,偶尔自家院前屋后有那么两棵三棵,就全用砖砌墙围起来。

半坡是个小村,村口有棵红豆杉古树,桶粗,三丈多高。作为村的标志,没有用砖墙包围,又怕被盗,村人在树上刻了四个字:盗我者死。但三年后,还是被盗了。

盗树的是山下庄头村一个姓章的。姓章的转手卖给齐家岔村的一个姓柴的。齐家岔村有狗,抬树进村,狗就咬了姓章的腿。姓柴的夫妻俩第二天再用手扶拖拉机将树运往县城倒卖给一个姓封的。返回时手扶拖拉机在路上侧翻,妻子摔死在沟底的石头窝里。姓封的把树藏在后院,被邻居举报,公安局来人带走了树也带走了姓封的。姓封的爹又惊又气,当时心脏病发作,没救过来。公安局顺藤摸瓜,寻到了姓柴的,又寻到了姓章的,姓章的因狂犬病已去世了。

这棵树返还给了半坡村,它已经不是树,是一根木头。这木头从此被视为神木。清凉山上的红豆杉再没有遭过盗伐。半坡村的人夜里都睡得很沉。

四十四

函石峪里的栾街是镇政府的所在地,镇长每到东街就发现一个跛子老是看他的脚。一次,在东街遇到栾街村长,两人说起话,跛子又蹴在不远处死眼看着他的脚。镇长招了一下手,跛子过来,镇长问:你咋老看我的脚哩?跛子说:你那破鞋得补的。镇长是穿了一双旧鞋,后跟已磨得一边厚一边薄,但他不愿意人说破鞋,就说:你是鞋匠?跛子说:我阿伯是。镇长笑了一下,不再理跛子。跛子却看到镇长的裤子夹进了沟壕里,是一条缝,用手轻轻拉了拉。镇长觉得难堪,说:你干啥?跛子吓了一跳,知道镇长生气了,却用指头一划,把裤子再划成一条缝。镇长踢了他一脚,村长就把跛子轰走,骂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不会来事就待到一边去!

有人把这事说给了阿伯,阿伯没吭声。阿伯有三个儿子都当了兵,一个在陆军,一个在空军,一个在海军,街上人把阿伯叫兵种。当陆军的儿子复员后在县上当了个局长,让爹住到县城他家去,阿伯不愿意,还在街上开他的修鞋铺子。阿伯把跛子喊来,并不指责跛子傻,说:你给我揽生意了?跛子说:我盼满街人鞋都烂啊。阿伯拍拍跛子头,说:憨娃呀,阿伯给你说,话少金贵,无事了不生非。

跛子记着阿伯的话,出了门就袖了手,街上有人吵架,他不再去围观。村长在指挥着各个门面房里的人清理街道上的垃圾,大声吆喝,满头是汗,他看见了村长后脖子上趴着个虱子,让虱子咬去,他也不说。

但跛子常去阿伯的修鞋铺子,阿伯一叫他,他大声应着,干些重活,跑个小脚路。旁人说跛子是兵种的答应:你好好伺候你阿伯呀,局长会罩你的。局长回栾街了几次,真的认跛子是四弟,跛子就戴上了一顶旧军帽。

后来,秦岭里修另一条铁路,经过函石峪,县上为了配合铁路工作,成立了支援铁路建设办公室,负责处理沿途人家房屋拆迁土地占用事宜,主任是局长的一个同学。铁路修到了栾街,工地上建了个物资场库,需要雇用个看护,村长给镇长推荐了跛子,镇长再给工地总管介绍,跛子换上了一套工装,就成了场库的守门员。跛子也坐得住,每日除了招呼进货的取货的外,只待在门房里,吃烟喝茶啃啃指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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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高思佳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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