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时,我撞见樱花树在练习绽放。那些裹着淡红胎衣的骨朵,像无数悬停的小拳头,正对着料峭春寒无声呐喊。枝桠间凝着隔夜的霜,却不妨碍最顶端那簇花苞率先松开指节,将粉白指甲盖似的花瓣,轻轻弹向三月稀薄的阳光。

河道上的冰层正在撤退。裂纹如闪电的纹身,在水晶宫殿表面蜿蜒游走。我蹲在青石埠头,看碎冰推挤着奏响叮咚的编钟。忽然有尾红鲤顶开冰窟窿跃起,鳞片溅起的水珠在半空散成虹霓——原来所有禁锢的岁月,都在酝酿破界的勇气。

山道旁的老梨树让我驻足。它虬曲的主干布满瘤节与裂痕,却在每处伤疤边缘抽出新枝。嫩叶托着去年残留的枯叶,仿佛孩童举着祖辈的肖像。树皮缝隙里,一队蚂蚁正搬运越冬的蜜露,它们行进的路线上,去年被雷火灼伤的黑痂里,已然渗出翡翠色的树浆。

花农在梯田里嫁接梅枝。刀刃划过老桩的瞬间,我听见草木的疼痛化作清冽的香。他将带着芽苞的接穗嵌入砧木的伤口,用泥膏细细封好。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母亲缝合我儿时刮破的裤膝——有些断裂恰恰是新生的契机,就像梅花总开在受过伤的枝头。

溪畔芦苇丛中,去年倒伏的枯茎尚未完全腐朽,新笋已穿透前辈的躯壳节节攀高。穿雨靴的孩童在浅滩追逐,打翻的玻璃瓶里游出几尾蝌蚪。它们拖着长尾巴游向倒映流云的春水,浑然不知自己正在溶解旧日的形态。

暮色中遇见挑蜂箱的养蜂人。他揭开蜂巢的刹那,金色光芒涌出来,与天际的晚霞连成一片。工蜂们带着初酿的蜜出征,透明的翅膀振动出细小风暴。这些春天的信徒从不问花期长短,只知将每个绽放的瞬间,酿成永恒。

归途拾得半片蜕下的蛇皮,鳞状纹路里还锁着凛冬的记忆。而新生的蛇早已遁入石缝,带着更鲜亮的斑纹,去丈量温暖起来的土地。我把这半透明的遗蜕夹进诗集,忽然懂得:所有成长的仪式,都需要与旧我诀别的果敢。

夜色浸透山野时,蒲公英的绒毛开始星际旅行。我站在沾满露珠的草坡上,看星子与飘絮共舞。此刻北方的冻土下必有种子在翻身,南迁的候鸟正在云层校准航线。春天的奥义从来不是瞬间的绚烂,而是亿万生命在各自纬度上,倔强地向着光生长。

晨雾又起时,我望见自己的影子长出嫩芽。那些在寒冬蜷缩的梦,此刻正随着山桃花的呼吸舒展腰肢。原来每个人的命途都藏着季候的韵律,只要血液里还奔流着解冻的渴望,再漫长的冬日,终会裂出光明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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