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讲柴窑,不是烧柴禾的柴窑,是五代后周世宗柴荣的御用窑口,柴窑。起因是前两天有个老先生托朋友找到我,拿了个青瓷盘子,还不让照相,一看就是河南工,神垕那边批发的东西,他就非得说是柴窑。
我能活到今天,很大一个原因是我不乱说话。这种场合就是不表态,你问我就说好,再问我再说好,就是不说真假,所以国宝帮从来不打我。但是我发现这两年世道变了,口罩以后人都更冲了,你不说话不行的,不说话就是反对,不是反对他,也不是反对他的东西,你是反对伟大灿烂的中国文化。
所以我得解释一下柴窑,希望那老先生能看到想一想。这篇所有的瓷器图片,都不是柴窑,因为根本就没柴窑,这也是我的观点,柴窑只是明代后期出现的一个传说,实际上并不存在。
下面我从几点讨论,第一是从实物上看,就是没有。所有公立博物馆或者研究机构都没有柴窑瓷器,碎片也没有。窑址也没有发现,古代名窑的窑址都找到了,包括哥窑前两年都找到了,但柴窑没有,任何关于柴窑的实物都没有。民间的私人收藏的柴窑有,比如那老先生的,还挺多,但都没有得到专业认可。
再从文本上看。最早记载柴窑的是洪武年时出版的《格古要论》,“柴窑出北地河南郑州,世传周世宗柴氏时所烧者,故谓之柴窑。天青色,滋润细腻,有细纹,多是粗黄土足,近世少见”。古人没有著作权的意识,书可以随便翻印,还随便增减删改,这书还出了《新增格古要论》后来还有新增的新增。洪武年的原版是没有这段话的,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个万历年的版本。万历时首次提出了柴窑的概念,并且和周世宗联系在一起,点明了是天青色的青瓷,有开片。
第二本书叫《宣德彝鼎谱》作者是宣德时礼部尚书吕震。书里说朝廷要用铜器仿宋代瓷器,说宋瓷有“内库所藏柴、汝、官、哥、钧、定各窑器皿”。这句影响很大,后来就发展成了“宋代五大名窑”的概念,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首先,不说柴窑没有实物,就算有也是五代不是宋朝的。另一个是钧窑也不是宋朝的,是金朝到元朝,一直到明代前期,还给朝廷烧花盆和酒瓶。那么一个明朝前期的高级官员怎么可能把钧窑当成宋朝的呢?所以这书一直困扰后来的学者。后来终于搞清楚了,这本书是假的,是万历时的人杜撰的一本书,里面关于铜器的说法也是胡言乱语。万历距离宣德已经一百年了,这时的人不知道钧窑也算正常。这说法就以讹传讹,非常流行,今天还在用,因为柴窑没有实物,就简化成了“汝官哥钧定”,所谓的宋代五大名窑。都写进历史课本了,现在有没有不知道,我上学时是背过这段,唐朝就“南青北白”,宋朝就是“五大名窑”。
你看种种证据都指向了万历,还有。《五杂俎》作者谢肇淛,也是万历的,这书首次讲述了那个著名的故事:(柴窑)“世传柴世宗时烧造,所司请其色,御批云: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这句话非常成功,直指人心。还是没有柴窑实物,这故事浪费了可惜,就安到汝窑头上,说话的人也变成宋徽宗,徽宗这个版本几乎是家喻户晓了。如果你和卖汝窑瓷人的聊天,你说到“雨过天青去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他会很认真地纠正你,宋徽宗说的不是“这般”,而是“者般”,然后你会觉得哇好严谨好博学,其实这根本和宋徽宗没关系。再后来方文山给周杰伦写的歌词,“天青色的烟雨”,又用来形容青花瓷了,开始还有人发文纠正,煞风景,没人理。
还有本书叫《清秘藏》,作者张应文,看书名好像是清朝的,其实是指倪瓚的书房叫清秘阁,这书是明朝后期的,不会早于万历。这书的贡献是描述了柴窑的形制:“闻其制云,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这段话文学性也很强,后来也是被反复引用,还会被篡改,用来形容定窑和景德镇白瓷的,后面不变,第一句的“青如天”改成了“白如玉”,曾经有个景德镇的国营瓷厂的商标就是“白如玉”。但玉这个东西,好像是白的很少,青色的多吧。
关于柴窑的记载,主要就是万历年间这四本书,经历了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后来清代民国还有些书讲到柴窑的,都是抄这几本书。这四本书有个共同点,就是没有作者说见过柴窑实物,《清秘藏》就直接说“闻其制云”,我是听说的。听谁说的呢?不知道,或者引用什么古书?也不知道,总之万历之前,没有任何柴窑的记载。万历是1573登基,柴荣是954年登基,中间相距六百多年,明元南宋北宋金辽,六个朝代,那历万时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后周有个柴窑,而且连柴荣和工匠的对话都知道?这事就明显就不靠谱。
顾炎武讲过个笑话,说李清照写的《金石录后序》,最后时间是“绍兴二年壮月”,壮月就是八月,但刻书的人不知道啥意思,就给改成牡丹了,而且印了许多。顾炎武说“万历以来所刻之书,尽是牡丹之流”,就是说它粗制滥造。
明朝中后期,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商品流经发达了,出版业也水涨船高。印书就需要各种内容,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什么和尚什么郎君,都这时候出现的。万历的书充满了抄袭、篡改、杜撰,收藏界公认,质量最好的书是宋朝的,最烂的书是万历吗?不对,是现在,不管什么时候,比烂就是现在,就是要烂在当下。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认为柴窑是万历时期出版商杜撰的一个概念,本质上也是“牡丹之流”。怎么就是为了印书,就好像现在的网红为了博流量,啥都敢说。但不得不承认,万历这几位写的好。看我写几千几万字没人看,人家随便写写就是爆款,“青如天,明如镜”“雨过天青云破处”,这都是流传千年的金句,关键是写得太好了,瞎说别人也信,这就是文采风流。
我们看看一些权威的观点。《中国陶瓷史》,硅酸盐协会版和方李莉老师撰写的,这两本书压根没提柴窑,大概就是作者认为这种假语村言不值得讨论。叶喆民老师写的《中国陶瓷史》,有一节讨论柴窑,也是对真实性表示怀疑,但也提出了一个观点“柴窑器很可能是指那种在当时已经萌芽,到宋代大量出现的影青瓷器”。
这说法可以商量一下。一是影青瓷产量非常大,存世量也大,你现在景德镇地摊上还能买到宋朝的影青瓷,但万历的几本书里都说没见过,存世稀少,这点是矛盾的。还有颜色,影青主体是白色,釉厚的地方是淡青色,所以又叫青白瓷,但柴窑应该是天青的,天青就是汝窑那种比较深的青色,这点也对不上。
“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这段话也是外行,“青如天”和“薄如纸”这两点是矛盾的,不能同时存在于一件瓷器上。比如影青瓷是可以做到“薄如纸”,但是只能出现淡青色,做不出到天青色。青瓷是的青色,来自釉里氧化铁,要达到0.7%,就像杯里水是透明的,湖水绿的,海水蓝的,深度影响颜色,釉的青色是积累叠加出来,需要一个厚度,那就不可能“薄如纸”。你看那些天青色的瓷器,汝窑,钧窑,龙泉窑,釉都厚,和“薄如纸”不粘边的。但现在可以做到青如天薄如纸的瓷器,釉里加点钴就行了。
还有技术发展的角度,就是青瓷的时间线。早期青瓷是灰色,后来是土黄色,发展到唐五代成了灰绿色,比如越窑,就是所谓的艾绿色。烧成蓝色,也就是天青色,是北宋后期和南宋。这不是风格的演变,这是技术的发展,窑温配釉等许多因素的进步才出现了天青色。五代柴荣时青瓷还是灰绿色的时代,这时的技术还有局限的,不可能烧成一百多年以后的东西。就是柴荣真的说了雨过天青这般颜色做将来,工匠就是臣妾做不到,非不为也,不能也。
除了说柴窑是影青瓷的,还有各种说法。有说柴窑窑址在陕西黄堡,也就是耀州窑;还有说在开封黄河底下,没有对证;最离谱的说是柴窑就是越窑,越窑在今天的宁波,当时根本不在后周的版图之内,怎么可能成后周皇帝的御窑。这些说法都是按图索骥,问题是图就是假的,索个辟。
田自秉写的《中国工艺美术史》,他的角度很清奇,说不管这柴窑有没有,用皇帝的姓去命名瓷窑就不可能。这个很有道理,和北周同时的皇家窑口,南方吴越国君钱镠的御窑,这个实物、记载、窑址都有发现,叫秘色瓷,也不叫钱窑。宋代的官窑汝窑也不叫赵窑。明代没有朱窑。清代没有爱新觉罗窑,所以柴窑这名字就不可能。另外柴荣姓郭,他被郭威收养就姓郭,登基之后才改姓柴,五年就去世了,柴窑之名更不可信。
最后,讨论一下动机。柴荣当时的面对的情况是,北面有契丹占着燕云十六州,南面是十国,还有党项西夏什么的,到处是敌人,一直打仗,他只当了六年皇帝,打了六年仗,怎么会有闲情逸致给自己建个窑,不可能。所以“雨过天青去破处”,这种话只有万历那种承平日久衣食无忧的人才能想的出来,说得出口的。
历代开国都不会立刻建个官窑,北宋,前几个皇帝压根关于有瓷器记载,只有到了哲宗徽宗才开始搞官窑。南宋是绍兴十六年,加上建炎三年,迁都十九年了才烧瓷器,而且当时的文书里特别强调,只烧礼器,不烧燕器,就是做的瓷器是祭祀天地用的,不是皇帝私人用,赵构就怕让人说玩物丧志,其实是偷着给自己烧了不少,现在南宋官窑还有许多日用器。元代就没什么可信的记载,是有个浮梁瓷局是管贸易的,可能蒙古人也没有什么官窑的概念。明朝,写本行业历史或者本地历史,都有个趋势,就是往早了说往好了说,洪武二年,景德镇建了陶厂,说这是官窑,其实不是,洪武也有御用器瓷,但那是土贡制度,地方土特产上贡给朝廷,和官窑不是一回事,官窑必须是皇家垄断的。到了建文四年,才建了个御器厂,然后judy打仗,到洪熙才正式派官员才管理,算名至实归的官窑,这时明朝已经建立五六十年了。清朝,关外的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没有官窑不用说了,顺治说烧几个龙缸吧,景德镇说烧不了,顺治说烧不了算了。等到康熙才正式烧官窑,而且是平三番之乱之后,天下太平了,就温饱思淫欲了。所以这就是这个规律,立国之初江山未稳,不会烧官窑,所以柴荣给自己烧瓷器,不可能。
有没有特例?有,袁大头,正史是不承认他是皇帝的,但他确实登基了,而且上位了马上烧官窑。其实这是有原因的,他家的爷们不过花甲,没人活过六十岁。当年老袁一看,自己要到届了,改改道吧,登上九五至尊,就不用走寻常路了。于是就篡位了,着急烧官窑,就是皇帝有的他都要有。八十三天,烧了四万多瓷器,作死啊。
说了这么多,就是证明后周世宗那个柴窑不存在,只是明代人杜撰故事。也不是完全否定柴窑,它是古人对瓷器史的一种看法,它永远活在我心中。就好像孙悟空不存在,你不能说他没有意义。但要是真的拿个瓷器说是柴窑,那我们不应该承认。
抄我文章者,虽远必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