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去看演唱会？

最近几年，演唱会堪称长“火”不衰。不同代际、风格的歌手纷纷登场开唱，有的甚至在一个场馆一连开好几场演唱会，然而网络上仍时常有人吐槽：“根本抢不到票，又又又又一次与心仪的演唱会擦肩而过。”近日，歌手刀郎、李健、张惠妹、毛不易等演唱会开票，再次无悬念抢手乃至“秒光”。

演唱会市场火爆、一票难求不仅是个人感受，而且有数据支撑。根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数据，2023年，5000人以上大型演唱会场次超过2400场，观演总人次超2000万。其中，万人以上演唱会313场。2024年，在5000人以上的大型演出中，演唱会场次同比增长49.90%，万人以上演唱会场次同比增长84.37%，成为演出市场成绩最为突出的品类。中国演出行业协会数据同时表明，2024年大型营业性演出在地区上的分布更加均衡，全国各地举办的大型营业性演出均保持较高的观众跨城观演率，其中演唱会表现抢眼，持续发挥消费带动效应，促进文旅深度融合发展。

一种演艺形式能够长期保持市场热度、受观众欢迎，绝非简单一句“冲动消费”或“报复性消费”可以解释，必然存在更深刻的动因。对于演唱会而言，算经济账令人心情振奋，算文化账则引人深入思考。人们为什么去看演唱会？一场演唱会如何与观众的生命体验、文化记忆发生关联？热闹过后，演唱会让人久久难忘的，究竟是什么？

黄卓绘

致终将逝去

但永远美好的青春

歌曲除了表达作者、歌者的情感，也凝结着听众的故事。一段熟悉的旋律、几句久违的歌词，总会唤起关于某一时刻、某段境遇的回忆和感受。在别人的歌声中邂逅自己、“重返”往日时光，应该是人们热衷欣赏演唱会的一个重要原因。

家住东北的刘女士夫妇都已年近不惑，最近正为抢到孙燕姿上海演唱会的票而兴奋不已，准备到时候“打飞的”去看。刘女士记得，孙燕姿出《天黑黑》那张专辑的时候，她刚上高中，那会儿学校门口有家音像店，一到放学时间，就一遍一遍放同名主打歌《天黑黑》，引得刘女士也买了一盘磁带回家听。

“我和我爱人高中就认识了，上大学开始恋爱，孙燕姿就是我们的青春。我们都很爱《天黑黑》，很爱身边这位‘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很庆幸我们没有‘被误解、被骗’，现在我们要一起为女儿‘横冲直撞’‘奋不顾身’了。”刘女士说，自己总能从孙燕姿那些略带忧伤的情歌中，听出青春的怀想、岁月的滋味，那盘《天黑黑》专辑磁带，到现在都还珍藏着，“一定要去现场听一次孙燕姿，哪怕，在那里哭一场。”

怀旧，是人类的一种非常微妙的情绪。让自己沉浸在关于过去的感受和想象中，是一种情感释放，也是一种心理慰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喟叹，总是包含着对美好的珍视和向往。演唱会现场光影流淌、音乐震撼，在热闹嘈杂中回忆、发呆，恰似中国文学“以动写静”的经典笔法，自有其高明之处。

有趣的是，借演唱会怀旧的不仅是中老年观众，还有大批年轻人。数据显示，带有怀旧倾向的演唱会中，子女购买家庭型团票的比例很高，刘德华、张学友等老牌巨星的场次，这一比例甚至高达百分之三四十。有不少“00后”网友表示，对他们而言，“爱你一万年，爱你经得起考验”“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是儿歌一般的存在，音乐一响，开口就能跟着唱。陪父母看演唱会，仿佛经历一次他们的青春、了解他们年轻时的所感所想，眼见父母在边听边唱中又年轻了一把，心情五味杂陈，欣慰、开心、感动，又带着一丝莫名的伤感，这些复杂的感受加深了对父母的理解和爱。

艺术就是拥有这样神奇的力量，穿越时光、沟通代际、拉近心灵。演唱会回应人们的怀旧情结，这既是满足情感需求，也是填补市场空白。不得不承认，目前，具有广泛传唱度的优秀原创流行音乐创作还不够丰富，无论演唱会还是层出不穷的音乐类综艺节目，致敬经典、“老歌新唱”皆是主流。传统唱片业式微，零售业经典销售模式在音乐领域的失灵，扼杀了依靠出新歌、发新片出人头地、“一本万利”的可能性；曾经需要大量作品、歌手来支撑的电视晚会已是明日黄花，几大头部卫视的跨年晚会通常不会在推出新作品方面下太大功夫；尽管数字音乐发展方兴未艾，但相关的著作权保护、完善以及消费者付费欣赏消费习惯的培育等，尚需时日；选秀在粉丝经济的背景下，离市场越来越近、离音乐越来越远……

可见，唱片、晚会、选秀等传统常规渠道似乎都未曾在持续出新人、出新作方面发挥足够明显、有效的作用，网络平台的“野生”创作一时间又难以普遍达到优秀水准。在此情形下，诸多演唱会带有怀旧色彩，不免显出几分迫不得已的意味。那么AI（人工智能）可以“创作”音乐吗？似乎是可以，可惜的是，AI的各类“创作”目前主要是技术的自证，充其量是自娱自乐的消遣，没几个人爱听，遑论为之付费。如上种种，或许都是导致“老歌新唱”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也是带有怀旧滤镜的演唱会广受欢迎的重要原因。

在一场演唱会的时间里，

暂别“日常”

有人在演唱会上回忆旧时光，有人把演唱会当成练歌房。据报道，不少观众看凤凰传奇演唱会，全程跟唱，两个多小时下来，嗓子都哑了，仿佛比台上的歌手更显疲惫。当然，更乐在其中。

其实，把演唱会开成全场大合唱，并非凤凰传奇的“专利”。张杰、华晨宇、周深等歌手的演唱会上，都时常出现大合唱的情形。不少观众在网上“喊话”：周深的歌调太高了，总是唱不上去，建议下次开演唱会多选几首不那么难唱的歌，合唱起来更方便。

对于观众乐此不疲的合唱热情，有媒体援引了一项研究，予以解释分析。这项研究认为，“复读”是人类根深蒂固的一种习惯，人类的复读能力源自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而合唱恰恰能激发镜像神经元，在人与人之间架起沟通情感的桥梁。演唱会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轻松开放、充满仪式感的欢乐场景，一种脱离常规生活轨道的自由自在的音乐空间。放飞自我的开嗓可以释放工作、生活中的情绪和压力，强化存在感、参与感，并从陌生的同路人那里获得理解和认同。当技术的发展、普及日益将审美活动框定在人与屏幕的关系之中，人与人同时空、面对面交流的魅力，反而愈发凸显。演唱会带来的集体狂欢让观众得以与日常生活暂别，享受同声相和、同气相求的愉悦感，并为再一次回归与出发积蓄力量。

在许多哲学家那里，“日常”并不是一个全然积极的概念。缺少变化的生活模式让人们得以按部就班地规划生活、享受宁静，却也可能钝化感受神经，让捕捉美的眼睛变得浑浊、失去敏锐。理论家巴赫金早就发现并论证过人类内心深处关于狂欢和脱离日常的冲动，以文艺、优雅的方式满足这种内心需求，演唱会是一个理想选择，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是。

近年来，“为一场演唱会奔赴一座城”成为新的消费潮流。相关机构联合发布的《2023年大型营业性演出市场趋势及特点分析》显示，跨城观演的观众普遍愿意在观看演出后，在目的地城市及周边旅游两三天，也愿意为深度体验和优质服务付费。这不仅是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出于地域和动线便利的“捎带手儿”，而是有着文化心理上的原因。来一场想唱就唱的放歌、赴一场人山人海的约定，物理空间的切换、生活情境的改变、感官经验的刷新、心理节奏的调节等，都在“听一首歌”和“游一座城”之间建立起深层的联结，文旅融合发展的密码也潜藏其中。

从促进文旅消费的角度，演唱会的乘数效应相当可观，不仅能够吸引目标受众跨地域消费，带动交通、住宿、餐饮等相关环节形成消费链条，还可通过与当地景区联动、推出相关优惠等方式，延长观众停留时间、丰富游客消费场景，将一次观演转化为复合式文旅消费。不少地区、演唱会主办方积极借势探索演唱会与文旅体验巧妙融合，比如2024年，山西太原就推出持有2024年太原任意一场大型演唱会、音乐节的纸质票或电子票，即可享晋祠博物馆、天龙山石窟博物馆等11个景区景点免首道门票优惠；2024华晨宇火星演唱会烟台站则充分利用山东烟台的地理位置、旅游资源，打造歌手与观众“共听海风、共看日出”的浪漫，带来全新的观演体验、情感体验。

当然，提供美好体验并不容易，承接举办演唱会、推动演唱会与当地文旅协同发展，对一城一地的营商环境、服务水平、治理能力等提出更高要求，需要管理者乃至社会各界调动更多资源、花费更多心思。

奔向热烈

又灿烂的远方

对许多人来说，看演唱会不仅是一种文娱消费，而且包含着复杂深刻的文化情愫。然而对另外一群人来说，看演唱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欣赏偶像风采，恨不得偶像唱到哪里，自己就追到哪里。这是一种朴素但值得尊重的诉求，并且，科技的应用正让粉丝与偶像的会面变得更具仪式感、更具观赏性，不断开拓演唱会观演的新方式、新可能。

各个艺术门类的发展，常常与科技进步紧密相关，兼具艺术气息与强烈商业属性的演唱会也不例外。S.A.G舞台艺术工作组首席执行官杨剑军在接受某媒体采访时介绍，舞台科技含量提升首先源自从业者理念的进步，同时离不开各环节硬件水平的提高。比如，LED屏幕的灯珠、模组等制造工艺不断优化，使得屏幕清晰度提高、图像更加细腻逼真，为在室外阳光下观看带来便利；灯光的舞台角色从提供基础照明发展为打造丰富视觉效果、渲染艺术氛围，使舞台更加立体生动；音响系统的改进让运输、安装更加方便，同时提供更好的音质、声压，出色的声音效果既能带来震撼感，又能让观众的耳朵感到自然、舒适。不断进步的舞美、音响，也给场馆自身的硬件设施带来挑战。相较于在承重方面存在不足的老场馆，以“鸟巢”为代表的新场馆以过硬的自身条件为舞台高科技的应用提供了更强的支撑和保障。近年来，不少知名歌手“鸟巢”开唱，市场反响相当热烈。

如果说灯光、音响的改进尚在实体空间中发生，那么，人工智能、影像技术、交互技术等发展应用，则将艺术推向广阔的数字空间。放眼全球，相关探索实践正在刷新人们关于演唱会的想象。借助全息投影等技术，初音未来、洛天依等虚拟偶像成功举办演唱会，观众对此早已并不陌生，而真人歌手的“数字化身”也正蠢蠢欲动，试水虚拟演唱会。据报道，瑞士流行组合ABBA曾在英国伦敦举办“史无前例”虚拟演唱会，三维扫描建模、动作捕捉系统结合虚拟技术，以逼真的裸眼3D效果模糊了真实与虚拟的边界，使得6500万像素巨大屏幕上的立体影像“倾情表演”，如同在现实时空中实存一般。借助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的发展以及相关设备的普及，云端观看演唱会也有了越来越多新奇的体验。近日，某国外乐队推出Vision Pro沉浸式演唱会，苹果Vision Pro用户在线即可获得置身现场的还原感、沉浸感，还可以自行选择观看角度，获得更加个性化的体验感。

正如沉浸式戏剧、高清戏剧影像、数字戏剧等不断打破镜框式舞台的疆界，以不同以往的观演关系、表现形式启发行业重新思考什么是戏剧、什么是舞台；科技也不断为演唱会带来探索新的方向、新的可能，乃至有时，科技感满满的演唱会更像一场大秀，甚或是一场以音乐为中心的行为艺术，向观众敞开、邀观众共创。在剧烈的变化之中，那些“不变”往往更需要投以关注的目光。不论演唱会的形式、形态如何演变，台上的歌手、台下的观众以及二者之间的情感关系，总是变化中的不变。

在演唱会现场，时常可见台下的观众比台上的歌手还要激动，情感充沛，将观众席也变成舞台，那是一种溢于言表的喜悦，也张扬着一种磅礴的生命力，这恰恰是演唱会、文艺演出带给人的弥足珍贵的东西。然而，当观众自我认同为粉丝，当高昂的情绪蔓延到场馆之外、网络之上，少许刺耳的声音便也随之出现。与科技的应用需适时适度同理，粉丝的情感表达也需要发乎情、止乎礼。热闹而不“胡闹”、灿烂而不“摆烂”，演唱会的远方、你我的远方，都才更值得期待。

演唱会实实在在地火了，一火就是很多年。然而据业内人士透露，近期，演唱会开票秒光的势头有所回落，观众对演唱会的选择似乎更加审慎。于是，演唱会还能火多久、市场需不需要这么多演唱会等问题逐渐引发讨论，甚至引起部分业界人士和媒体的担忧。

事实上，也不必太过担心。起伏消长是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有时火爆些、有时平静些，在不足和有余之间寻求平衡，再正常不过。因火爆而欣喜若狂、因平静而椎心泣血，都过于大惊小怪了。相信观众的选择、相信成熟市场的自我调节能力，观看需求在，演唱会就在。所谓意义与价值，并不总能以简单的市场维度衡量。那些在现场令人热血沸腾、或在深夜给予温暖陪伴的歌声，那些镌刻着时光的印记、陪伴人们开怀大笑或痛哭流涕的旋律，总会回响很久很久，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触动心底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