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扬帆出海,精美的制作与奇幻的剧情织就的“中国故事”吸引了世界各地的观影者。目前,该片的全球票房已突破150亿元,登顶全球动画电影票房冠军。

翻阅史册,早在20世纪初,明代章回小说《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就已进入欧洲读者的视野。从《封神演义》的文本翻译到“民间童话”体系中的再创造,哪吒故事的早期欧洲译介,呈现出历史上中西语言文化接触中的精彩碰撞与交融互鉴。

1912年的全译本与哪吒的欧洲首秀

已有考证指出中国传统的“哪吒”形象不仅与古印度传说、古波斯文化关联,更是佛教、道教、中国民间神话系统交融衍生的产物。从唐代《开天传信记》中的护法少年到宋代《景德传灯录》中“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的三太子,哪吒故事的框架在元代《三教搜神大全》里基本确定,并在明代章回小说《封神演义》中大放异彩。

西方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翻译始于16世纪。然而,相较于儒家经典、元代戏剧与才子佳人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作品大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进入汉学家的视野。

1912年汉学学术界著名的荷兰莱顿博睿出版社(E.J. Brill)出版了西方世界的首部《封神演义》德文全译本,译者为汉学家葛禄博(Wilhelm Grube,1855—1908)和他的学生米松林(Herbert Mueller,1885—1966)。

葛禄博出生在俄罗斯圣彼得堡,1878年赴德国莱比锡大学求学,师从著名汉学大师甲柏连孜(Georg von der Gabelentz,1840—1893),后供职柏林民俗博物馆东亚部。他曾于1897—1899年赴中国考察,随后出版《北京民俗研究》(Zur Pekinger Volkskunde,1901)。葛禄博在书中介绍京剧时提到了孙悟空、哪吒、李靖等人物,并在介绍哪吒时简述了太乙真人用九龙神火罩对付石矶娘娘的情节。原书中此处的注释指明了其资料来源,正是《封神演义》的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该文对人物名称、专有名词等的翻译均采用了德语发音为基础的汉字语音转写,并以数字形式标注了北京官话的声调,如将哪吒转写为“No2-ch’a4”。由此可见,葛禄博是在对北京民俗生活的研究中关注到了京剧中的哪吒这一人物,并借助小说《封神演义》进一步了解了人物来源,这很可能就是葛禄博着手翻译这部中国奇幻神话小说的起点。

1912年,葛禄博的学生米松林(Herbert Mueller,1885—1966)整理了葛禄博生前完成的《封神演义》第一至四十八回译本手稿,并接续翻译了第四十九至一百回后正式出版。译本共计658页,除原著的开篇诗外按章回结构翻译了全文,翻译风格平实,人名与法器等皆采用语音转写,并配有25张人物插图。借助该书,哪吒的完整故事与人物形象第一次进入了欧洲读者的视野。下图左侧即德文全译本中的哪吒人物配图:


相较于清刊《封神真形图》里中国读者熟悉的驰骋于风火轮之上,项戴乾坤圈、身披混天绫、脚踏火尖枪的孩童形象,德译本中的哪吒端坐在椅子上。略显成熟的面容,有些发福的身形,虽然也头顶两个发鬏,手持脚踩三种武器,但从整体形象到武器细节都与中国传统中的固有形象,有一定的差距。德译本中提到“书中的插图部分由STEINEN先生根据柏林民俗博物馆收藏的神像绘制,部分来自中国绘画作品”。由此我们推测,德文全译本中的哪吒形象是插画作者在一尊神像基础上,根据故事中关于哪吒特征的若干细节绘制的,插画师本身或出版者米松林对哪吒的中国传统形象并不甚了解。

值得注意的是,葛禄博在《中国文学概论》(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teratur,1902)中的评述——“要区分《封神演义》中的故事有多少源自道教、佛教,或是民间传说,又有多少是该书作者的独立创作,这并非易事。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故事如今已完全融入中国人的民俗信仰——至少就北京本地人而言是这样的,我认为自己有资格这样说。我曾遇到一位从未读过该书的北京人,却对其中的故事和细节如数家珍,因为它们是民间信仰的组成部分”。这不仅指出了《封神演义》中故事来源的多元衍生性,而且强调了其与中国民俗信仰的密切联系。借由文学作品了解中国的各个方面,也成了葛禄博那一时代的汉学家译介各类汉籍的初衷。

德国“民间童话”体系下的中国神仙

19世纪初格林兄弟通过收集、整理、再创造散落于民间的童话故事,出版了《儿童与家庭童话集》(Kinder-und Hausmärchen),即《格林童话》。1912年,为纪念《格林童话》出版百年,德国迪德里希斯出版社(Eugen Diederichs Verlag)推出了“世界童话系列丛书”,彼时的宣传语是“世界文学中的童话,格林兄弟著作的续篇”。该系列包括《低地德国民间童话》《俄罗斯民间童话》《爱尔兰民间童话》《日本民间童话》,以及《中国民间童话》等,产生了同一视域下世界多民族童话故事的奇妙互动。

正是在《中国民间童话》(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1914)中,闹海的哪吒与齐天大圣、月宫嫦娥、牛郎织女、黄河精怪等成了中国民间童话的主角。

该书的编者是德国著名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他1899年来到中国山东,1920年离华,曾在辛亥革命后与康有为在青岛组织尊孔文社。作为“汉译三杰”之一,他不仅翻译了《论语》等大量儒家典籍,而且编写了各类介绍中国文化知识的德文专著。

该系列书名中的“Volksmärchen”在德语中指“民间童话”,系源自民间口头传统的故事,区别于作家创造的文学作品。卫礼贤在初版序言中指出“在中国,童话的边界模糊”,于是,他把挑选的100个中国故事创造性地纳入儿童、动物、传说和神仙、圣人与方士、自然与动物、灵异、历史及文学童话八个专题之中,并配备了20余幅精美的人物木刻版画,风格近似于中国年画。同时,卫礼贤不仅对这些中国“民间童话”的情节做出了改编,并从文化角度解读补充了大量注释。正如他在序言中指出的,阅读这些故事“可以洞察中国人的习俗、信仰和思维方式”。


其中第18篇题为《哪吒》(Notscha),属于“传说与神仙”专题,由《封神演义》中与哪吒密切相关的四回内容改编而成。对照原文来看,卫礼贤对《封神演义》哪吒相关章节的改编,保留了哪吒出生、闹海、自刎、再生一系列故事主线,细节描写具体到肉丸时期的哪吒发出的“异香与红光”,龙王在南天门外变成的“小青龙”,装哪吒法器的“豹皮囊”等。一方面删节了天宫、龙宫等场面的描写,另一方面删除了如太乙真人对付石矶娘娘等与主角哪吒关涉较少的部分。细节改动方面,有的是加强全书故事的关联性,有的是从童话角度的改编。前者如卫礼贤将哪吒的母亲殷夫人的身份改为天帝的大女儿,将前后相连的《牛郎与织女》《杨二郎》《哪吒》三篇故事中,哪吒的母亲、织女、杨戬的母亲等角色串联在天帝女儿这一身份下。后者如《封神演义》中自刎的哪吒“右手提剑,先去一臂膊,后自剖其腹,刮肠、剔骨,散了七魄三魂,一命归泉”,卫礼贤把这部分删减为哪吒对龙王说“那我就自杀吧”,是从童话角度对故事细节的删改。

翻译方面,哪吒(Notscha)、李靖(Li Dsing)及大多数人物译名都采用了以德语发音为基础的汉字拉丁字母拼写,仅对太乙真人的名字意译为“伟大的那一位(der Große Eine)”,后续英译版译作“The Great One (Tai I)”。和此前德译本的翻译策略基本一致,卫礼贤对混天绫、乾坤圈、风火轮、火尖枪等宝物都采用了意译解释的方法,大大减少了阅读中专有名词的阻碍。

注释方面,卫礼贤对“三魂七魄”、“龙筋”、“出神”等词均做了拓展性说明,同时还多次提到了故事中的人物与印度文化相关。他指出“托塔天王李靖很可能源自古印度的雷电之神因陀罗(Indra),他的宝塔可能就是佛教法器金刚杵。那么,哪吒可能是雷的化身,即印度神话中的金刚手(Vajrapani)”。这一具体推测与现代已有考证有一定差异,但同样关注到了异域文化对中国神话人物的影响。

持续出版百年的畅销书主角

《中国民间童话》(1914)一经出版即得到了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文学家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的赞誉。他在书评中提到“我们欢迎这本书,不仅仅因为它诗意浓厚,也因为它并非来源于文字记载,而是一种口述记录……要了解中国,只有通过他们的艺术和文学,别无他路。在这个意义上,民间童话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除了戏剧,它们是民族精神食粮的真正源泉”。

结合已有研究对迪德里希斯出版社相关史料的挖掘整理来看,卫礼贤版《中国民间童话》是当之无愧的畅销书。其初版印量就大大超过同系列的其他书,达到了8000册,至1927年已再版四次,总发行量达28000册,在主题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持续再版、改版了五十余次,1952年改名为《中国童话》(Chinesische Märchen)。

20世纪20年代,德国民间童话系列中的“哪吒”进入了英语世界。1921年,美国学者马顿斯(Frederick H. Martens,1874—1932)将该书转译为英文,名为《中国民间故事集》(The Chinese fairy book),将德文版的100个故事删减为73篇,并配以六幅中国风格的彩色插图。英译者高度忠实德文原著,甚至在“哪吒”(Notscha)等人名上也沿用了德文本的拼写形式,与当时英语世界中流行的威妥玛拼写法拼写的“Nê Cha”有一定差距。1922年《教务杂志》就曾评论说英译本中这些“奇怪的拼写削弱了故事的魅力”,有可能英译本的影响力也因此削弱不少。

英译者马顿斯在译序中提到这本书中“《孙悟空》和《哪吒》的故事中幻想达到了顶峰”“中国古代的民间故事和传说与《一千零一夜》一样,如同东方的黄金美玉和绚烂丝缎那般瑰丽夺目,是充满奇思妙想的东方财富”。


1985年,《中国民间童话》在发行量上突破了10万册,成为迪德里希斯出版社“世界童话系列丛书”中最受欢迎的一卷。2008年,又以《古老的龙须:中国童话》(Der alte Drachenbart: Märchen aus China)为题再版该书。2014年,即该书出版100年后,又以电子书形式再版。一位读者在电子书网站的评论中写道“一本很棒的书,适合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人和孩子……这些故事与我们的德国童话有不同,但书中的注释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化”。

从首部《封神演义》全译本里以神像为基础描摹的哪吒,到卫礼贤依照民间童话体系塑造的三太子,跨越百年的译介成为欧洲语言世界理解封神宇宙与哪吒传奇的前叙事。

2025年的春天,《哪吒之魔童闹海》携数字动画的惊涛之势踏浪西行,诉说着中华传统文化那历久弥新的独特魅力,彰显着新时代昂扬向上的文化自信。

(作者为复旦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副教授,本文研究得到国家社科一般项目“《文通》之前西方汉语语法研究中的中西接触与交融考”(24BYY018)的资助)

原标题:《文明交流互鉴|出海的灵珠——哪吒故事在近代欧洲的传播》

栏目主编:王多 题图来源:新华社 图片编辑:徐佳敏

来源:作者:宋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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