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大寒”节气这天,我国古文字学泰斗裘锡圭倾力创建的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简称“中心”)揭牌。古稀之年的他把“书桌”安放在了母校,想得最多的仍是心无旁骛、不受干扰地做研究。
20年后的今天,90岁高龄的复旦大学文科杰出教授裘锡圭,虽视力极度衰退,仍每天钻研《老子》两三小时。
令他欣慰的是,随着古文字研究“春天”来临,中心亦迎来了最好的时光——首部完整的马王堆简帛注释本、出土文献与古文字领域首部研究生综合教材……
朝斯夕斯,念兹在兹。这群同道中人多年埋首故纸堆,一直在找寻古文字的“前世今生”。
【可能无限接近真实的历史】
皮肤尚有弹性的辛追(避)夫人、漆鼎中见光即化的藕片……马王堆汉墓一经发掘,震惊世界,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其中,13万余字的帛书简牍是重中之重,有些早已失传,就连司马迁撰写《史记》时都未曾看过;出土的《周易》《老子》等古本,与传世的今本有不少差异,具有极高学术价值。
马王堆汉墓所在地
此前由于种种原因,马王堆的简帛一直未能完全发表。而这些简帛出土时都泡在水里,很多地方出现破损,还有大量残片,不少字已无法辨识。
能否真实展现2000多年前的历史风貌?以裘锡圭为主编的研究团队奉命于困难之际,历时6年,在2014年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40周年之际,携手湖南省博物院和中华书局,出版了我国首部完整的马王堆简帛注释本《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打开了认识汉代思想世界的一扇大门。
“马王堆简帛的整理,使得我们的研究有可能无限接近于当时真实的历史。”中国古文字研究会会长吴振武说。
《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是复旦大学文科的标志性成果,2016年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特等奖,在此之前该奖项已空缺14年。
值得一提的是,时隔十年后的2024年,裘锡圭继续担纲主编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修订本出版,收入不少新知新见。
【一种“力量”的存在】
作为中心的学术核心和精神领袖,身形瘦削、口音软糯的裘锡圭是一种“力量”的存在,旁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做的往往是大文章,考释一个字,填补大片空白。战国时代商业发达,但在玺印和陶器上很少看到“市”字。裘锡圭联想到,政治分裂可能导致“文字异形”,即同一个字存在多种不同书写形式。沿着这一思路,他先认出了齐国文字的“市”,后来把燕、韩、赵、魏、楚的“市”也逐一辨析,堪称文字学领域的扛鼎之作。
他勇于质疑。《老子》今本有“宠辱若惊”一词,“受宠若惊”正由此演变,可谓由来已久。但裘锡圭研究郭店楚墓《老子》简发现,“惊”其实是“荣”的误读。这句话与“贵大患若身”相对应,后者意为“把大患(死)看得与生一样可贵”,“宠辱若荣”则是“把辱看得跟荣一样可贵”。
他更敢于自我批判。7年前他还发布声明,称自己2012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可谓毫无是处,自应作废”,希望通过新作“稍赎前愆”。
裘先生在用Ipad工作
裘锡圭被誉为中国古文字考释和文字学理论研究第一人,但他从不以权威自居。他喜欢和青年学者讨论问题,就算听见“裘先生您说得不对”也不愠不怒,这在旁人看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但这样的切磋场景就是一种日常。
中心主任刘钊教授说,“我年轻时不懂事,常写信给裘先生帮我复印自己找不到的文章,他从不以为忤,每次都及时地把文章寄过来。”
如今裘锡圭视力大不如前,但头脑依然敏捷,对古文字的痴迷不改。80多岁时,他手术前一天还在写文章,手术后只能躺在床上,他就反复听《老子》。
【选择古文字,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
春天来了,但刘钊发现要组织一次踏青并不容易,不少研究人员坦言:不如在家看书。
选择古文字,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简单而又纯粹。
为培养对字形的感觉,很多研究人员的手机输入法是繁体字。他们最大的苦恼,是时间不够用。
裘锡圭早年住过北大筒子楼,水房是公用的,只要看见他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老裘时间紧,老裘先来!
“裘先生一辈子如此,我每次去看他,待的时间一长,他会直接说没事赶紧回去吧,别耽误看书。”刘钊说。
中心公众号上有这么一句话: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没有潜心钻研的精神,不会有洞察一切的聪明;没有默默无闻的工作,不会有显赫卓著的功绩。
正是在共同的孜孜以求下,中心2021年入选首批由中宣部、教育部、国家语委等共同启动实施的“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创新平台建设单位;2023年入选教育部“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成为复旦获此荣誉的第一个文科团队。
过去一直认为,赤兔马中的“兔”是形容快如兔。刘钊研究马王堆出土的《相马经》发现,这本重要的相马书提及,一匹好马的头应该像兔子头,从而廓清了赤兔马的真正含义。
刘钊教授
“行过千山万水,眼前豁然开朗。这一刻,你就是这个字在今世的知音。”刘钊如是形容。
前些天,陈剑教授的20年有效期身份证到期,他这才惊觉,跟随裘先生来到中心已整整20年。
对于这20年,他用8个字形容:“超出预期——国家越来越重视古文字研究,中心提供了潜心向学的环境;意外之喜——新出土文献‘井喷’,令人眼界大开、跃跃欲试。”
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大都以折叠状态被放置,有些字会被印到相叠页上,称之为印文。陈剑首次对马王堆帛书的印文作了全面清理。他还对过去不为人关注的帛书空白页和衬页进行了深入研究,复原出马王堆多幅帛书的全貌和当初折叠的情况。
学生们都爱上陈剑的课,他对古文字材料的熟悉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他在古文字圈里人称“陈老大”,但他始终谦逊,“今日之我终归要战胜昨日之我。裘先生90岁了还在进步,我辈更不敢懈怠。”
陈剑自认为在生活中有些无趣,宁负春光也要多读几页古书,最有成就感的事莫过于酒后微醺,读着自己写的考释文章,品咂出愉悦。
目前存世的16万片甲骨中,碎片占到90%以上。蒋玉斌研究员擅长甲骨缀合,即把同一片甲骨的碎片拼缀起来。他曾经将一片收藏于日本东京的甲骨,和另一片收藏于中国台北的甲骨,缀合在一起。
龟甲和牛肩胛骨标本。黄海华 摄
与大家想象的不一样,缀合并不是拿着真实的甲骨碎片去“拼图”,而主要凭借拓片和实物照片。“缀合需要脑补和联想。”蒋玉斌说,要由此及彼,将不同的甲骨信息形成关联。在他们的案头,总是放着龟甲和牛肩胛骨标本,为的是对它们的形态和部位了然于胸。迄今,全球甲骨缀合成果已超7000组,其中蒋玉斌缀合了500多组。
自1899年发现殷墟甲骨文,已有千余个单字被解读,有待破译的还有两千多个。除了一些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的人名地名,剩下的都是“硬骨头”。“释出一字,好比发现一颗新的行星”,中国文字博物馆曾两次发出“悬赏令”,对破译的甲骨文单字奖励10万元不等。蒋玉斌、陈剑和研究员谢明文先后“揭榜”,中心也因此成为获奖最多的科研机构。
谢明文(左)、蒋玉斌、陈剑。赖鑫琳 摄
张富海研究员擅长上古音,为古文字研究提供了新视角,他给学生上课时教室里不时坐着神情专注的教授同事。
这里学风纯粹,大家同声相求、同气相应,写了新文章会互相传看,看的人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研究高地吸引了不少外国学者和留学生。日本学者广濑薰雄在中心工作了15年之久,去年刚回到日本岩手大学继续从事古文字研究。来自俄罗斯的阿列霞曾是一名留学生,她对古文字兴趣浓厚,如今已是中心一名青年副研究员。
【“绝学”不绝,但依然“冷僻”】
“通吗?”这是中心青年研究人员讨论问题意犹未尽时,彼此对熬通宵的征询。
越来越多年轻人被古文字所吸引。2022级博士生程名卉因为和甲骨文打交道,在朋友们眼中“在做很酷的事情”。2019级博士生杨熠刚接触甲骨缀合时非常好奇,究竟是怎么发现两片甲骨可以缀合的呢?如今成功缀合400多组甲骨的他已颇有心得:看似大海捞针,其实有规律可循。
黄博(左)、杨熠、程名卉。吴睿涵 摄
这些研究甲骨的年轻人,有时甚至仅看一眼就知道真假——有骨头和文字都是假的;有骨头是真的,但文字是假的;有骨头和一部分文字是真的,但另一部分文字是假的……
随着5年前复旦大学“强基计划”汉语言(古文字学方向)的招生,改变了我国古文字学科一直以来没有本科教育的窘状。
“绝学”不绝,但依然“冷僻”。古文字学需要长时间积累才能“登堂入室”,人才培养难度不小。
中心历时4年编著的120万字《出土文献与古文字教程》去年首发。这是该领域第一部研究生综合教材,填补了长期以来该学科教学缺少科学性、系统性教材的空白,首印3千套一周内售罄,短短数月三次加印,精装本更是在网上“秒光”。
作为该领域较早成立的实体性研究机构,中心也较早引入人工智能辅助甲骨缀合,并同时运行着马王堆汉墓简帛字词数据库、“缀玉连珠”甲骨缀合信息库、“贯联汗青”简牍缀合信息库等。
“假如没有汉字的传承,万古如长夜。”刘钊说,在这个时代从事古文字研究,是一种幸福。下一个20年,他们将继续“体验古人的心跳”,用汉字讲述“中国故事”。
原标题:《绝学不绝,他们一直在找寻古文字的“前世今生”》
栏目主编:徐瑞哲 图片来源:除署名外由受访者供图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黄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