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迎新
儿时的山乡是无书可看的。湾里仅有两个读过几年书的人,一个是父亲,在乡里做事,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晚,给我个笑脸都是奢侈的事。再一个是生产队的会计,负责计算工分钱粮,开会读报纸的也是他。
好在山外有晓天街,有亲戚在晓天街,街上有新华书店,逮着机会,我就是撒泼打滚也要拽着大人的衣服去一趟,茅草掩映的山间小路时有蛇虫出没也全不在乎。张开紧攥的小手,狠心亮出已捂得滚烫的几个硬币,先是连环画,然后是有字的书,这时的我才知道大山的外面还有更大、更精彩的世界。
无书可看时,山林是书,田地是书,花草是书,溪流是书,乡邻也是书,皆能读出意思趣味,而且读不尽,读不厌,读不累。那读,有多种方式,聆听、观赏、探问,闻味、玩耍、探究、思考,不一而足,各有千秋,各有妙趣。
最难度过的是夜晚,墨样的黑太过沉重,没有边际,而且无孔不入,再细小的洞穴也塞得满满当当,透不出气。自然,这严重考验了我的阅读能力,比我强大的是貌不惊人的灯火,很明显,它已经拼尽全力,摇晃不止,但很少有认输的时候。
最佩服的是月亮和星星,不失时机地扯出一张老大的天幕,居高临下,跟黑暗叫板。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眨动的眼睛,是对黑暗的调笑,我似乎能听见银铃般的笑声,让黑暗无可奈何。萤火虫趁隙而入,打着灯笼到处寻找玩疯了的还没回家的孩子。大人们说是找舅舅,我不认同。只有妈妈被爸爸欺负了时,才需要找舅舅来评理,妈妈难道天天都被欺负了不成?倒是孩子会经常玩疯,忘了回家,这会急坏了妈妈。
与黑暗亲近,是在天气趋暖的夜晚。家里热,一丝风也不愿进来。脸上的汗会掉到粥碗里,添了咸味。床上有竹席,身体稍有翻动,能听见“嘶啦”的声响。手上的扇子扇出来的是热风,人可能睡着了,扇子还在摇。
这难不住我们。天还亮着,我和弟弟就抓起大扫把,把大门前的场地清扫干净,主要是鸡鸭的粪便之类,它们最容易惹蚊子。草丛里蚊虫也多,场地上见草就拔,是不允许草存活的,场地之外才是它的势力范围。
场地扫好,一盆盆清水泼下,把白天升腾的热气消除,再合力把竹制的凉床抬出来,包括竹椅和板凳,齐齐摆好,用凉水浸湿的布全部擦拭一遍,然后就是洗澡了。就在场地上洗,小娃娃一个,不怕丑,大人的调笑只是有意识地逗乐,反而让我们更张狂,有意把澡盆里的水泼打得四处乱溅,是洗澡也是玩水。
妈妈做工回来了,晚饭好了,就端到凉床上吃,两碟小菜,有我最喜欢的辣椒酱,两碗稀粥下肚,那才叫舒服。
好了,开始乘凉了。一凉床,一板凳,一竹椅,一扇子,一老人,俩娃娃。我和弟弟各睡凉床的一头,脚没有老实的时候,拼在凉床边的板凳任我们折腾。竹椅上坐的是奶奶,扇子在奶奶手中,朝这头的我扇两下,再朝那头的弟弟扇两下,绝对公平,不偏袒。我们身边有扇子,是妈妈硬塞给我们的,可妈妈一离身,扇子就离了手。妈妈还在家里忙,锅碗得洗,地要扫,破了的衣服鞋子需补,妈妈是不会让事情搁到第二天的。还有床上的竹席要抹,夜深了,还是要回家上床睡的。
有月在天,有星高挂,不远处稻田中蛙声不断,还有萤火虫们在打着灯笼奔忙,再无寂寞和冷清。黑暗也清淡了许多,像视力不好的奶奶炒菜时少放了盐。我和弟弟躺在凉床上,目光与星空对峙,总想把月亮上砍桂花树的吴刚和逗闹白兔的嫦娥给辨识清楚,一会儿行了,一会儿又陷入模糊。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转过头来,又一遍遍地寻找妈妈指认过的牛郎星、织女星,还有北斗星。王母娘娘能用一根银簪制造银河,就没有一条船能够横渡?
妈妈知道的有限,可我们还是缠着妈妈,要妈妈讲,尤其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嫦娥的故事,孙悟空的故事。这些,我们从小画书上看到过,可跟妈妈讲出来的不一样,只好一次次地再问,每问一次,妈妈又讲出一个版本来。我们找奶奶求证,奶奶嘿嘿地笑,只知道为我们扇扇子,故事是讲不出来的。
好在,这不影响我们的想象和发挥,我和弟弟就把七零八落的故事碎片往一块拼,像妈妈用无用的碎布缝出书包,拼粘鞋底。为了某一个细节,我和弟弟会争论不休。我担心牛郎和织女的孩子长大了没有,去了哪里,弟弟关注的是牛郎和织女最终会不会到一起。我痛恨嫦娥对后羿的狠心,孤零零地到月亮上是活该,弟弟反驳不是有吴刚陪着吗,他俩可以过日子。我喜欢孙悟空的耿直勇敢,誓与妖魔为敌,弟弟说唐僧太傻,猪八戒有福。
争着吵着,妈妈忙完出来了,接替了回家睡觉的奶奶。同样地左扇两下,右扇两下,总不见扇自己。面对我们的追问,妈妈总有答案,有的让我们满意,有的好像说的是认识的谁,很让我们不满。妈妈又再说,说着说着,我们睡着了。妈妈叫醒我们,一起回家,正式上床睡觉。
我们长大了,离开山里的家,翻遍书页,怎么也找不到妈妈所讲的童话和故事,即使百度也是枉然。显然,那些长在我们梦边的童话故事,是不识一字的妈妈栽植的,用她的智慧和想象,营造的另外一种文化。
我相信,妈妈也是文化人,没有文化的文化人。那些童话故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