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导演周燕

导筒编辑部惊悉我们熟悉的朋友，导演周燕女士于近期离世，年仅50岁，特此发布崔辰老师的纪念文章，共同缅怀周燕导演。同时也感谢周洪波导演提供的图片。

我认识的导演周燕

文/崔辰

（图片为周燕，摄影：周洪波）

3月20日春分那天，惊悉好友周燕因病离世，极为意外和痛心。她刚过50岁，无论生活还是创作，本应都是好时光。

在我的印象中，周燕的工作状态非常好，她从北京电影学院硕士毕业后，一直走在影像的自由创作和拍摄的路上，她不是在筹划拍摄，就是在进行各种拍摄工作，总是兴致勃勃地讨论正在写作的剧本或拍摄的项目。这些年她多次在国内外参加电影节的比赛、影展和创投项目，遇见乐于了解她项目的人，无论是朋友、同行还是观众，她都开心分享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一聊就聊好久。

想起20多年前和周燕的第一次见面，当时周燕大学从大学毕业几年，在苏州电视台工作，她想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在电影学院读研究生的我，并直接从苏州来到北京，当面了解交流考研的事。她说话的语速很快，提了很多问题。我还介绍她计划报考的文学系同专业的一位研究生燕学姐给她认识，她睁着大眼睛，认真地思考和发问的样子予人印象深刻。

此后多年，她那充满文艺理想和勃勃生机的创作状态从未泯灭。

离开校园后，再见到周燕的时候，她已经拍摄完成了第一部纪录长片《时光不倒流》，这是一部用“私纪录片”的方式拍摄完成的纪录长片。看了纪录片，才知道她出生没多久，身为飞行员的父亲就在一次演练中牺牲了，她是烈士后代。那部纪录片给我印象最深的，不仅是她对已逝生父的回溯，还有她的继父，让所有观片的观众感受到他的温和善良，这位父亲对着已经抚养长大的女儿，叙述他当年第一次见到还是幼儿的周燕的场景：他当时未婚，别人介绍他和丧偶的周燕母亲认识，他看到对方带着年幼的孩子，大概只有2、3岁，他瞬间心软，从此成为她们娘俩的家人。此后，周燕拥有了一个给予她稳定支持的大后方，她的父母、后来出生的妹妹都对她的事业给予极大的支持，她的家庭亦是她放心闯荡天下，坚持拍摄的坚强后盾。纪录片还有一个细节，就是他们家每年过年都会到苏州园林去拍摄一张全家福，这也是苏州很多家庭的仪式化的方式，在苏州园林的滋养中，埋下了对艺术的憧憬和向往。

看完片子，我写了《时光不倒流》的电影评论发表在《艺术世界》的访谈和策划中，当时访问了多位作为独立电影人拍摄影片的创作者，并策划他们导演的影片在上海艺术场馆的放映，周燕是最早受访的导演之一。

2005年周燕硕士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她的导师陈山教授是国内中国电影史学界的著名学者，她毕业后没有像很多同期从电影学院毕业同学一样选择去大学当老师，或去媒体行业工作，也没有寻找任何单位。而是在家人的支持下，成为一名自由创作的职业导演。

没过多久，她又和丈夫王宏合作拍摄完成一部纪录片《猫山》，在这部纪录片中，她纪录了一位波西米亚风格的女性，养了大量流浪猫，且越来越多，直到形成了类似“猫山”，她无法为他人理解，但也形成了自己的小世界和逻辑。在周燕此后的纪录片和剧情片创作中，她更经常地关注日常又不同凡俗的边缘人物，这些人有个性，坚持自我。后来《猫山》入围了柏林天才训练营工作坊。

周燕的工作领域在拓展，她拍摄纪录片，也完成一些编剧工作，并计划拍摄剧情片。

2006年她编剧了电视电影剧本《小火车》，该片由郑旭导演，之后周燕作为首位中国编剧夺得 2007年第13届上海国际电视节最佳编剧，这部作品还被提名为提名第 35 届美国艾美奖最佳电视电影。

朋友们一起通过电视台的现场直播，欣赏了她领奖的瞬间：她很潇洒地走上舞台，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很自如地走下来，好像那是她人生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日常瞬间。她也和《危险关系》剧组合作，成为韩国著名导演许秦豪的现场编剧。主演有章子怡，张东健等，那次我因工作随Lisa老师去探班，在拍摄现场和她相遇，她忙碌但是应付自如，现场编剧要随时根据主创的要求调整剧本，工作辛苦、写作速度要快，还需灵活反应。

她还作为贾樟柯导演的副导演，完成了《二十四城记》、《河上的爱情》等片的拍摄工作。

她的女儿出生在这个阶段，那年的电影节期间，我几次遇见大着肚子的她到影城看片子、参加活动。孩子出生后，我去她家探望光荣母亲和新生儿，她看起来轻松，小小的婴儿非常可爱，安静地躺在婴儿床上，长得和她爸宛如饼印。

此后周燕将她的工作重点放在剧情片的拍摄上，《失落之地》和《巴比伦少年》是两部拍摄于2012和2013年的剧情短片，看了她的短片作品，在视听语言和对镜头张力的控制等方面，对比前作都有了非常大的突破。

《失落之地》剧照

《失落之地》的故事发生在她的故乡苏州斜塘老街，《巴比伦少年》则发生在广西北海。《失落之地》《巴比伦少年》连续两年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谈及这两部短片，她说自己特别想表现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女性被各种欲念所困扰，所以会被囚禁在时间当中的一种状态。

2014 年至 2016 年，周燕拍摄了一部长纪录片《无法漂移的陆地》，拍摄的对象是瑞典kumla 监狱中的重刑犯，他们用绘画的方式安顿当下。她在谈及为何拍摄这部纪录片时也表达了她的电影观念：拍摄纪录片是在观察别人世界的时候能够拓宽自己生命的广度以及深度；就是特别想要进入到监狱里边，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当中思考；电影的拍摄过程中，因为她听不懂瑞典语，而且在一个完全不受控的空间当中，电影性上完全运用直觉去做一部作品，更富有刺激性和反叛性。周燕认为，拍摄纪录片是一种直觉，也是对导演电影语言本体的一个尝试。

能够在国外拍摄以及多次参加国际电影节，得益于她的英文有非常好的基础，对于国外的生活，饮食等与国内相差较大的生活环境她也有很强的适应能力。记得有一年，她跟我说和朋友一起在柏林市区租了房子，过了整整一个季节，还带着年幼的女儿，她很享受那段快乐的时光，可以作为创作者参与多种交流，又融入在当地的生活环境中。

在《无法漂流的陆地》后期的制作中，她加入了动画等元素。那是一种新的尝试，在一次上海的小范围放映中，她兴奋地提到了这次创作的新的突破。

距今大概至少有十年的时间，周燕一直努力，想要拍摄一部自编自导的剧情长片，这种强烈渴望拍摄的冲动，让她时刻准备投入一部长片拍摄的状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2024年发现生病之前。

期间，她写了好几个长片剧本，包括《重摔》、《大街上的卡特琳娜》等，从她这几部作品的剧情来看，都属于非常典型的艺术电影。2020年，周燕携的剧本和项目方案《重摔》入围平遥电影节，《重摔》是一个外来者求生存和发展的故事——诺苏族女孩来阿伊闯入都市，为了生存在格斗种子选手李苗身边担任陪练，并希望可以在女子格斗的路上走得更远。周燕努力在这个故事中探讨身份认同的问题，表现漂泊的异乡感。

另外一部以漂泊在都市的女性为主角的长片剧本《大街上的卡特琳娜》，她也酝酿多年并积极筹拍，故事的主线中，一个女人带着她的缝纫机迁徙了大半个中国，带着12岁的儿子住在苏州河畔棚户区，故事还是有惯常的那些因素：坚持，挣扎，异乡人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貌似绝境求生，但实际每一天又日常的生活。上一次我们的微信对话，她还在跟我谈论这个剧本，并且说改了很多稿。

她在已拍摄短片和未来的长片中创作的这些主要角色，涉及不同的边缘人的状态，但倔强，处境一般甚至艰难，依然充满坚定生活的勇气和对未来的期望。她怀着极大的同理心，拥抱这些角色，期待和角色一起，渴望在未来的导演长片中绽放。

作为一名苏州籍导演，她生命最后几年的创作在苏州完成，她常常提到，正在在苏州的小岛上开心写着剧本，还拍摄了一部关于小岛的短片《蜜屿》，她喜欢苏州园林，最早的《时光不倒流》的纪录片中，他们家庭每年都到苏州园林中拍摄一张全家福，作为辞旧迎新的象征，已经留下了多张胶片合影，她用自己创作的影像延续这种仪式感。（点击本文原文链接，可查看《蜜屿》预告片）

多年回忆，倏忽而过。多数见到周燕的时间，都在谈论她已经拍摄或将要拍摄的作品。突然想起有一次，应该是上海电影节期间，一群朋友参加完一个电影活动，一起在黄浦区的有爵士乐手演奏的酒吧坐下来聊天，我忘记了那天是因为什么事情，其他还有什么人，记得在那天爵士乐的演出中，周燕曾作为现场观众，很自然地上台和爵士歌手一起共舞，她的姿态流畅，动作自然，音律协调出色，那天晚上的她给我一种很惊艳的感觉，和平日谈论工作的状态极不相同，那天的她，像是在享受一场为她而来的快乐舞会。

谨以此文纪念周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