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刘彦君 曾业

“为什么不放归山林?”“为什么不送到动物园?”去年底,四川警方破获一起历时六年的特大野生猕猴贩卖案,记者回访时发现,类似疑问在网络上频繁出现。

告破仅是起点,涉案1104只猕猴何去何从,争辩不休。“野生猕猴’圈养’后还能‘放归’吗?” 这一命题背后,折射出更深层的矛盾。


涉事养殖场内的繁育猕猴 曾业摄

被查扣的猕猴因长期人工圈养丧失野外生存能力,放归可能破坏生态平衡,圈养又面临技术与伦理争议,形成保护与执法的“双重困境”。

3月27日,四川农业大学灵长类动物保护专家倪庆永直言:“保护的核心并非简单惩戒或直接释放动物,而是如何修复被破坏的生态链,维护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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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无法放归?

“遗传污染或生态冲突”

“我们曾进行过一项调查,猕猴涉案件最多。”倪庆永表示,当时他们将国内的灵长类物种及相关词汇输入新闻搜索引擎,并添加“没收”“贸易买卖”“救护”等关键词进行限定搜索,计划考察2000年至2018年这一时间跨度内,灵长类物种非法贸易或案件发生的整体情况。

当大家对所有灵长类物种进行统计后,发现猕猴是涉及最多的物种,其数量超过其他所有物种的总和,高出数倍。


倪庆永教授 受访者供

所以,如何处理非法贸易后查没的猕猴,向来是一道难题。“猕猴分布广泛,数量众多。”倪庆永说,猕猴在国内有6个亚种,分布遍及大半个中国,若来源不明,难以匹配原生种群。例如,不同亚种间可通过基因鉴定区分,但部分人工繁育或混杂来源个体则难以判断。

“需通过遗传检测锁定大致区域,”倪庆永说,“不同亚种在生态习性、地理适应上差异显著,盲目混放会导致遗传污染或生态冲突。”即便基因匹配,还需考虑海拔、植被等外部因素,否则放归个体可能无法存活。

目前对大多数物种而言,全球均缺乏放归标准,如适用条件、评估指标等。“少量个体或可安置于救护机构,但大规模放归后的存活率与保护成效仍难以解决。”倪庆永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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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归后的根本挑战

“适应性退化”

“最初开展蜂猴放归时,我们对存活率缺乏科学评估依据,因此采用项圈追踪进行实证研究。”倪庆永发现,历时数年的监测显示,放归个体的生存状况不容乐观:超九成个体在一年内均出现伤亡,仅少数个体维持有效追踪。

相较而言,猕猴具有更强的环境适应性。这种群居灵长类对生存空间要求相对灵活,理论上具有更高存活潜力。但若缺乏系统的野化训练与长期监测,其实际生存效能仍存疑。


涉事养殖场内单独隔开的野生猕猴 刘彦君摄

以涉案养殖场为例,有限的空间使得通常只能容纳几百上千只猕猴。“猕猴是群居动物,具有严格的等级制度,让它们各自为营并不现实。在野外,猕猴会自然分群,通过争斗确立等级秩序。”倪庆永说,若人为分割饲养,它们虽能在小群体内形成稳定等级,但一旦有新个体加入或环境改变,原有秩序就会被打破,冲突难以避免。

“猕猴案中的200余只野生猕猴集中饲养时,它们并非自然形成的群体,而是由野外抓捕而来,缺乏长期磨合。”若放归野外,内部必然经历争斗以建立新等级。此外,若当地存在野生种群,领地竞争也将不可避免。

可以预见,放归过程中难免有个体伤亡,但这并非关键问题。真正的挑战在于它们对野外环境的适应能力,长期的圈养是否对其身心造成不可逆伤害?它们能否自主觅食、抵御恶劣天气?这些因素难以量化,却可能决定野化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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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归的准备?

“设定科学标准分类放归”

倪庆永团队的研究表明,大多数放归个体都需接受野化训练,“我们主要研究小型灵长类动物,它们必须具备自主运动能力和觅食能力才能适应野外生存。”

“野化放归需要建立独立程序和优化标准,并明确经费来源与责任主体。”倪庆永补充,当前最大挑战在于标准的制定与实施,这需要专业人员的持续调查和监测。

倪庆永建议,将案件判决后的部分罚款用于野化放归项目,通过招标分配给科研机构或救护部门,由其负责设计与实施。

此外,通过检测和协作,可对猕猴进行分类处理:淘汰违规、老弱病残或不适合繁育的个体,保留优质种源。这样既能减轻压力,又能避免资源浪费,实现保护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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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减少被“洗白”贩卖?

“定期抽样送检”

“我们所说的人工繁育猕猴,主要是在生活环境上与野外群体有所区别。”倪庆永解释,刚捕获的野生猕猴通常会保留明显的野外行为特征,例如情绪波动较大、易受惊等。然而,经过数代人工繁育后,这些行为差异会逐渐减弱,从外表和行为上难以区分。


看见记者后躲起来的猕猴 曾业摄

从遗传学角度来看,除非猕猴的原始种群来源地差异显著(如四川与海南的种群),否则很难通过基因检测区分人工繁育与野生个体。因为遗传信息由亲子传递,在短期内不受饲养环境影响。

倪庆永分析,大型医院或科研机构通常有稳定的猕猴供应渠道,可能是自建养殖场或与第三方合作。在严格的科研实验中,研究者更倾向于选择谱系清晰、标准化的人工繁育个体,以减少实验变量。而对于普通实验,对猕猴的遗传背景要求较低,有可能出现野生与人工繁育个体混合使用的情况。

“目前,实验灵长类动物在全球范围内非常稀缺。”作为最普遍的实验模型之一,猕猴贸易存在一定的监管盲区:形态行为学鉴别需要长期专业监测,实施成本高昂;跨区域遗传检测虽具理论可行性,却受限于技术门槛和经费约束。

倪庆永认为,建立可追溯的谱系档案制度或许是破局的关键,需要在审批阶段就建立完整个体档案,实施身份识别编码制度,结合年度谱系更新和亲子鉴定技术构建遗传谱系树。

“这样能够有效溯源猕猴,大致判断其来源。”但这也涉及养殖场通过伪造档案“洗白”野生猕猴身份问题,倪庆永提到,可同时引入第三方机构随机检测机制,避免样本造假,并持续开发快速鉴别技术以降低检测成本。

对重点机构实施全面核查,对普通单位采取抽样检查。这种差异化监管策略既避免监管真空,又控制行政成本,为平衡科研需求与濒危物种保护提供可行路径。“技术层面需要加快开发快速鉴别方法,管理层面则应强化档案制度的执行力度,通过多方协作提升监管效能。”

当前,多地正尝试通过信息化监管与跨部门协作破解难题,但这场关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持久战,仍需法律、科技与公众参与的全面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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