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珠峰

2024年12月5日,我国著名登山家贡布去世,让我心中生出一种悲凉,至此,人类首次从北坡登顶珠穆朗玛峰的三位登山英雄,都魂归喜马拉雅,在他们之前没有能够来得及认真打量的珠穆朗玛峰顶遥望群山,接受后辈们的致敬。

王富洲、屈银华、贡布,可能现在很多年轻人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几个名字给了当时面临严重经济困难和严峻外交形势的新中国强大的精神提振,是名副其实的民族英雄。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北京,我跟王总王富洲、老屈屈银华有较长一段密切交往,到西藏后,又受托看望贡布,与贡布叔叔结识,因为这样的机缘巧合,对他们的登山事迹,对珠穆朗玛峰,我也格外关注。

王总和老屈的双手手指都残缺,老屈走起路来更是步履蹒跚,但他们轻松地告诉我:这都是当年在“第二台阶”留下的“纪念”。我在一篇纪实文章里看到这样的记载:

“第二台阶”总高二十多米,相当于一栋七八层高的楼房,下部较陡,但还能找到攀附点或支撑点,最困难的要数最上部的四米多,几乎是一道垂直的光滑岩壁。消防员出身的刘连满想到了搭人梯的办法。他主动蹲下当“人梯”,让队友踩着自己的肩膀攀登。屈银华先上,他实在不忍心穿着满是钉子的高山靴踩在战友肩上,便毅然脱下了四千克重的靴子,没想到鸭绒袜子太滑也上不去,屈银华又脱下鸭绒袜子,只穿一双薄毛袜打钢锥、攀爬,这个过程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屈银华的两足脚趾和双足跟就被彻底冻坏只能切除。

借助刘连满的高度,抓着打下的钢锥,屈银华终于第一个爬上了“第二台阶”顶部。紧接着,刘连满又把贡布、王富洲先后顶了上去。最后,上面的三个人放下绳子,合力把刘连满拉了上去。此时,时间已是下午5时,平原地区不起眼的四米多岩壁,竟然耗费了他们三个多小时。

来不及歇息,片刻后四个人继续结组前进。这时,刘连满体力越来越虚弱了,一连摔倒了好几回。在海拔8700米处又一次摔倒后,他挣扎再三还是没爬起来,其余三人只能将他安置在一处避风又不会发生坠岩危险的地方休息,并把所剩无几的氧气留下一瓶,准备回程时再来接他。

安顿好刘连满,已经是北京时间19点左右,珠峰上还有光亮。这里距离顶峰还有一百多米,如果继续前进,就意味着要摸黑登顶了。与大本营失联的三个人没有考虑太久,想到之前的天气预报说25日天气将变坏,很快取得共同意见: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错过最后的时机!

天黑了,点点星光映着雪光的珠峰高处,贡布打头,屈银华第二,王富洲最后,三个黑影在模糊的夜色中摸索着前进,最后的路程,他们一点儿体力也没有了,几乎是爬着前进的。仰望头顶,除了夜空和闪亮的星星,四周再没有可供攀登的路……

2010年,贡布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岩石是黑的,虽然有一些雪,但还是看不清楚,这么着走了两三个小时,眼睛也适应了,这时候已经接近最顶峰的雪坡了。我们就顺着雪坡往西走,王富洲问我,到了没有,我说还没有。我们就一直这么走,估计这时候已经半夜两三点了。王富洲问我,到了没有,我说,到了,再没有地方走了,再走就下去了。”

贡布所说的“半夜两三点”,确切时间是北京时间1960年5月25日凌晨4点20分,距离他们前一天早上从8500米营地出发,已经过去了将近19个小时。

没有可以拍摄的光线。三个人埋放纪念品,采集岩石雪样标本,做完这些大概花了15分钟。离开顶峰时,三个人一共只剩下二十多升氧气。下到海拔8800米左右,三个人将最后一点氧气分着吸完,扔掉空瓶。这时,天渐渐地亮了,快到海拔8700米时,屈银华取出随身携带的微型摄影机,回头将珠峰峰顶拍了下来,这成了中国首次征服珠峰最珍贵的画面。

看哭了。现在,读到这样描绘六十多年前登顶珠峰的文字,我依然为之激动不已,这里面,不仅有我后来跟王富洲、贡布、屈银华三位老英雄有过忘年之交的因素,更因为在他们身上,我体会到了一种弥足珍贵的崇高精神。这也是我不揣冒昧大段引用原文的理由,我太想让所有人都看到它了!

珠穆朗玛,因为他们,成为了一个耀眼而响亮的名字。走啊,去看珠穆朗玛峰!这样的邀约,对初上高原的人而言,是不是充满了诱惑?

2023年8月,有朋友约好分赴西藏,在我这里聚齐,微信里商定行程时,不约而同选定了珠峰大本营。8月并不是看珠峰的最佳季节。夏季多云雨,珠峰也常常被云雾遮蔽,不露真面目。从日喀则前往定日的头天,天气阴沉,五百多公里的路途,担心朋友们不能一睹珠峰真容,徒劳往返,我曾动过修改行程的念头。要知道,日喀则的萨迦寺是西藏文化的宝库,有第二敦煌之称,也是十分可看的地方,不料刚起话头,便被坚决否定,一句话:我们就是冲着看珠峰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登珠峰成了一种商业行为,十分时髦的事情。每年四五月,登珠峰的窗口期,汇集到珠峰大本营的,除了登山运动员,商业登山者不在少数。海拔近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竟渐成闹市,没有钱的或者钱不多的有心人,也蜂拥到此打卡,在“8848.86米”的标志前各种姿势留影,叠印成日后生动的谈资。朋友们都是红尘中人,这样的态度可以理解。要知道,就是常在高原,珠峰大本营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地方。

早上六点起床,顶着星星出发,抬头看天,阴晴不定,到了海拔5248米的嘉措拉山口,下起小雨,看珠峰的愿望,好像有点难以实现了。

珠峰大本营,位于我国定日县扎西宗乡境内的珠峰北坡西侧,当年中国登山队就是从这里出发,实现人类首次珠穆朗玛北坡登顶。路过被称为“世界之巅的景观大道”的加乌拉山口时,四下依然阴云密布,而如果晴天,从加乌拉山口往南眺望,能看到绵延的喜马拉雅山脉中五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这里也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同时看到五座8000米级雪山的山口,从左向右依次是:玛卡鲁峰、洛子峰、珠穆朗玛峰、卓奥友峰、希夏邦马峰。此刻,站在山口的细雨绵绵中,随着我往云雾之中的指点,同行的朋友们只能望云兴叹,自然,著名的珠峰“108道拐”奇观,也深藏云雾之中。


途中所见

人类首登珠峰是1953年5月29日,新西兰人埃德蒙·希拉里和尼泊尔夏尔巴人丹增·诺尔盖从尼泊尔境内珠穆朗玛峰南坡登顶(2023年正好70周年)。从那以后,珠峰脚下的夏尔巴人便名声大噪,被誉为世界上最善于攀登高山的人。的确,此后夏尔巴人帮助过几千人实现登顶珠峰的梦想,而他们也不断刷新着人类攀登珠峰的记录。但是,在商业登山的模式下,尼泊尔境内的夏尔巴人都不过是别人的登山拐杖,那些各怀目的的登山者,或者满意而归,或者名利双收,而夏尔巴人依然没有改变自己“高山搬运夫”的命运。

珠穆朗玛北侧,由于气候条件更为极端,曾被世界登山界视为禁区,普遍认为,想从北坡攀登这座“连飞鸟也无法飞过”的山峰,“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位被《纽约时报》问到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留下“因为山在那里”这句名言的英国探险家乔治·马洛里,也在珠峰北侧的冰天雪地中折戟沉沙。我国登山队1960年实现首登,那时候中国登山队成立时间不足五年,队员平均年龄只有24岁。

1975年,我国派出阵容庞大的第二支登山队,九名运动员成功登顶,藏族女队员潘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北侧登顶成功的女性。这次登山队实现了人类测绘史上首次将觇标带到珠峰峰顶,测得了珠峰8848.13米的高度数据,这一数据在几十年内一直延用。2005年5月,我国国家测绘局大地测量处测绘专家指导登山队员,经过严密测量,首次测得珠穆朗玛峰除去积雪的岩面高度为8844.43米。2020年5月,中尼两国珠峰高程测量登山队从南北侧分别登顶珠峰,再测珠峰高程。2020年12月8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同尼泊尔总统班达里互致信函,共同宣布珠穆朗玛峰最新高程8848.86米。珠峰三个不同高度由此而来。

北坡登顶环境恶劣,充满挑战,吸引着世界各地的登山梦想家。一般来说,从北坡登顶,至少要经过三个“关口”:第一关“北坳”,第二关“大风口”,第三关就是著名的“第二台阶”。1975年中国登山队登顶时,队员们借助屈银华当年打下的钢锥,在“第二台阶”最难攀登的四米岩壁上架起了一座近六米的金属梯。这就是著名的珠峰“中国梯”。截至2008年奥运圣火登顶珠峰时,约有1300名国内外的登山者通过“中国梯”成功登上地球之巅。

这些年,随着登山技术的日益提高和登山辅助条件不断改善,来北坡攀登珠峰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在旅游和探险业不断发展的带动下,“实现终极挑战”,成为许多人的梦想。1999年成立的西藏登山学校,初衷是培养接续不断的我国藏族登山人才,这个目标完美实现。截至建校20周年的2019年,学校有两百多名学员近450人次成功登顶珠峰。登山学校主要招收的是喜马拉雅山区藏族农牧民的孩子,培养高山向导、协作、厨师、摄影摄像、运动员、外语翻译,据说,毕业学员已带领国内外登山者约两百人次登顶过珠峰。学校学员作为主力,承担了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接力珠峰传递任务,火炬登顶的那一刻,火炬手尼玛次仁面对电视镜头向全世界喊出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代表着中国的气度和胸怀,我至今犹记得看电视直播时的激动心情。

经过“108道拐”曲折下行,在游客服务中心换乘环保摆渡车,前往大本营的路上,头顶天色见亮,心下欢喜,说不定云消雨霁,朋友们能够一睹珠峰雄姿。

2021年,因为采写《珠峰脚下的绿色梦想》这篇文章,冬季,我在珠峰大本营待了两天。那个季节,这里晴空万里,珠峰在眼前一览无余,因为空气洁净,看上去仿佛即刻出发就能抵达。有一个笑话是这样说的:北方人和南方人在冬季的珠峰脚下打工,看仿佛近在眼前的珠峰,觉得登珠峰何至于这么复杂。北方人说,给我两个馍,我早上去中午就回来;南方人也不示弱,说,下碗面等着我登完顶回来吃。

但是今天,没有那样的好天气。我们抵达大本营的时候,南面珠峰的位置尚有亮色,而北面却是黑压压一片,不一会儿,阴云四合,南北一色,风雨夹杂冰雹兜头下来,看一看珠峰的愿望,今天真的难以实现了。作为东道主,我心里有点不安,遗憾他们不能够满足心愿,再看我的朋友们,却并没有丝毫扫兴,且不为海拔5000多米的风雪所困,纷纷找出雨衣,撑起雨伞,走向大本营石砾地里矗立的8848.86标志牌。虽然是8月,大本营的风雪,还是如钢鞭一样坚硬地抽打过来,我早早回到车上,却见朋友们或三三两两,或独自漫游,都散落在珠峰脚下的雨雪之中,来自四川藏区的一位女士,甚至放开歌喉高唱起来。按理,现在是旅游旺季,来这里打卡直播的人不在少数。前往大本营之前,当地的朋友提醒我,在珠峰脚下会看到各种穿着的各路神仙,提醒千万不要大惊小怪。拜今天的风雪所赐,此刻的珠峰大本营,既无奇装异服招摇过市,也没有各类直播喧嚷耳目,就只剩漫游的我的朋友们。

返程途中,我跟大家讲起1960年贡布、王富洲、屈银华北坡登顶的故事,讲到“中国梯”,还讲到近几年,每到四五月份的登山季,南坡的昆布冰川、北坡的“第二台阶”,都出现过“堵车排队”的现象。朋友里有豪迈的,说看今天这个架势(指自己的兴奋状态),再年轻几岁,我也说不定要去珠峰“添堵”呢。


在攀登珠穆朗玛途中拥堵,想想真不可思议。攀登珠穆朗玛峰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活动,需要攀登者具备极高的体力和技能,同时还需要面对极端的气候和生存条件。自1921年人类首次从西藏攀登珠峰以来,珠峰上有名有姓的遇难者就超过三百人,著名的“绿鞋子”,在珠峰已经沉睡二十余年,从南坡登顶的人,几乎都能看到“绿鞋子”躺在那儿,可谓是珠峰上最知名的“路标”。

在攀登峰顶的过程中,攀登者们如果在狭窄的路线上排队等待机会,除了失温和缺氧的危险,在窄小的山脊上,即便是上升器、锁具和安全绳这样的装备保障,也不能保证不会坠落,这样的情况会给攀登者带来极大的风险。

听完“绿鞋子”的故事,大家都沉默了,也许是刚才过于兴奋造成高山缺氧,也许大家在珠峰脚下有了不一样的体悟,此刻,在汽车下山车轮和地面轻快摩擦的沙沙声中,车里静悄悄的,大家把眼光投向车窗外。此时,云渐开,有一束光从云层的缝隙照射下来,在车窗外的山谷映出斑斓的色彩。我体会到了珠峰的一种静谧之美。也许,我们应该,就像第一位登顶珠穆朗玛的女性、日本登山家田部井淳子去世前留下的一句话所说的那样:请让珠穆朗玛峰清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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