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近日，网红博主“意公子”的新书《人生得遇苏东坡》发行，书中附送“苏东坡一生的故事”年表中提到“熙宁七年（1074年）39岁”一段：“通判杭州。九月，朝云12岁，入苏轼家；九月，移知密州，离杭赴任；上《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主张救灾、减赋、镇压人民反抗。”其中“镇压人民反抗”表述引发读者、学术圈广泛热议。
《人生得遇苏东坡》
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副会长、海南省苏学研究会理事长李公羽以《意公子指苏轼主张“镇压人民反抗”于史无据》为题，对苏轼上《论河北京东盗贼状》的背景与内容予以剖析，阐释苏轼主张从根本上治理盗贼使“民有以为生”的建议，证实苏轼上书中没有任何一处涉及“镇压人民”，而处处表现出同情“民不堪命”，“小民无以为生举为盗贼”的悲惨生活状况，反复诉说“人民反抗”的迫不得已和情有可原。苏轼《论河北京东盗贼状》的核心是“民本思想”而非暴力镇压。
经查，意公子新书附录年表中相关表述较早在曾枣庄、舒大刚主编的《苏东坡全集》所附《苏东坡年表》中出现过：“熙宁七年（1074）甲寅 三十九岁：通判杭州。纳侍妾朝云。九月，命移知密州。离杭赴任，十二月至密州。上《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主张救灾、减赋、镇压人民反抗。”据曾枣庄、舒大刚主编的《苏东坡全集》附《苏东坡年表》注释得知，该年表以曾枣庄《苏轼评传》所附年表为主。而曾枣庄《苏轼评传》共有三个版本，最早的版本是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在此版本上多次再版修订。意公子新书所附年表相关表述，应该是引用曾枣庄《苏轼评传》1981年版本。
《苏东坡全集》
查阅孔凡礼《三苏年谱》未见相同表述，查阅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所附年表，“熙宁七年（1074）甲寅 三十九岁”条表述如下，不再有“镇压人民反抗”表述：“在杭州通判任。纳侍妾朝云。九月，差知密州。离杭赴任，十一月至密。此年大旱，流民多入京，郑侠上《流民图》，坐编管。王安石罢相知江宁府，吕惠卿参知政事，继续施行‘新法’。”
《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中苏轼到底是怎么说的？宋神宗煕宁七年（1074年）九月，苏轼从杭州离任前往密州任职，他深入民生，写出了两千多字的《论河北京东盗贼状》向宋神宗上书，报告河北京东地区（今河北、山东一带）盗贼猖獗的问题，剖析原因，并提出治理意见请求宋神宗受理。在该文中他开篇陈情，讲述河北京东地区遭受蝗灾、旱灾，庄稼无法播种，“方数千里，麦不入土，窃料明年春夏之际，寇攘为患，甚于今日。”对于老百姓做盗贼的原因，苏轼认为是“冒法而为盗则死，畏法而不盗则饥，饥寒之与弃市，均是死亡，而赊死之与忍饥，祸有迟速。相率为盗，正理之常。”即犯法当盗贼是死，畏惧律法不当盗贼就是饿死，左右都是死，会有人当盗贼是正常的。就此，苏轼提出对贩卖盐的小商人三百斤以下的暂时免收税以减轻百姓生存压力，“若特放三百斤以下盐税半年，则两路之民，人人受赐，贫民有衣食之路，富民无盗贼之忧，其利岂可胜言哉！”其三是苏轼在调查各地的盗贼后发现盗贼横行有一个原因是盗贼自己知道自己不会被处死，所以就轻易触犯法律，普通百姓担心自己被盗贼报复所以也不敢告发，因此盗贼横行霸道，对此苏轼认为应当严惩这些盗贼，“所贵凶民稍有畏忌，而良民敢于捕告。臣所谓‘衣食之门一开，骨髓之恩皆遍，然后信赏必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挠法’者，为此也。”
3月27日下午，封面新闻联系到川大教授、苏轼研究学者周裕锴，他提到，“镇压人民反抗”这样的说法，其实是特定历史时期分析框架下的产物。随着时代变迁，学术研究深化，此类表述已经被修正。苏轼作为地方官主张打击不法盗贼以“保境安民”，与“镇压人民反抗”存在本质差异。“曾枣庄老师的书出得较早，那个时代的话语就是如此，无可厚非。而意公子现在还抄录旧说苏轼“镇压人民反抗”，肯定会受到很多苏轼粉丝的不满。” 周教授还认为，为避免现代语境误解，“镇压人民反抗”的表述改为“剿匪”是比较妥当的。
周裕锴教授说，网红作家的作品，算不上学术研究成果，都是在他人研究成果上发挥，并用当今网络流行的趣味包装苏轼。这过程中，会出现有一些知识性的错误。
曾写出《苏轼十讲》《苏轼苏辙研究》《苏轼评传》《阅读苏轼》等备受认可的作品的复旦大学教授，苏轼研究专家教授也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提到，把打击不法盗贼说成“镇压人民反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接受教育的那一代学者特有的表述习惯，跟意公子年龄不符。应该是搜集相关材料编织起来的时候，没有处理好”。
《苏轼十讲》
当下，文化传播大概可分多个层级。一是元典溯源圈。有一批对典籍考据、挖掘研究功力深厚的象牙塔学者，对学术传承功不可没；二是文化传播圈。广大文化学者、众多出版社等宣传机构担此主责；三是新媒体普及圈，为知识向大众扩散也作出贡献。三方应该有一个互相沟通的协作机制，通过“专业审校+创意表达”实现严谨性与趣味性的共赢。
苏海浩瀚，任何人都难保做到万无一失。关键还在于能否保持有则改之，不断优化的胸襟和积极作为。网红作家、大众名人把有意义的学术表达得更有意思，让更多受众尤其是年轻人更好消化吸收，这本是好事。但吃文化饭，还是要向苏轼那样“守其初心，始终未变”，在流量时代，戒骄戒躁，谦虚谨慎，在获得经济利益的同时，也担负更多的文化责任。
（图据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