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声名显赫的美国名校，正迎来一场寒冬。
近来，美国总统特朗普对该国高等教育展开一场全方位的整顿，他誓要肃清象牙塔内自由派的影响，阻止教育界日渐猖獗的“自由落体”。他甚至签署行政令，要求解散教育部，将所有联邦教育拨款转交各州自行管理。这个成立于1979年的部门，被保守派视为“自由派思想的输送管道”。
自特朗普上任以来，已有60多所高校因所谓“反犹”倾向遭到调查，另有50余所高校因所谓“歧视白人”而被调查，其中不乏哥伦比亚大学（下称“哥大”）、哈佛大学等常春藤名校。为了获得经费，不少高校只得向其妥协。
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还在酝酿新的旅行计划和签证限制政策，让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国际学生瑟瑟发抖。面对哀鸿遍野的教育界，特朗普冷冷地说：“这是他们自己的错。”
“就像看着一列火车慢慢脱轨，对我们的大学和研究人员来说，后果将是灾难性的。”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国际卫生系主任贾德·沃尔森感慨道，“它标志着公共卫生和研究领域的重大崩塌，其影响将持续几代人。”
2月7日，特朗普宣布撤销美国国际开发署后，一名工人在该机构总部拆除标识牌。
拿哥大“杀鸡儆猴”
一众名校中，位于纽约的哥大最先受到“围剿”，特朗普希望“杀鸡儆猴”，给其他那些“不听话”的高校敲响警钟。
特朗普与哥大的矛盾由来已久。早在他的第一任期，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之际，哥大发布研究称，如果美国政府的封锁措施未被延误，可以挽救数千人的性命。这一论调激怒了特朗普，他怒斥哥大是“可耻的自由派机构”。
当他重返白宫之际，哥大内部亲巴勒斯坦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开始紧张起来。半个世纪前，哥大学者、巴勒斯坦裔思想家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开创了后殖民主义研究，为当前的反以色列抗议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他的一批拥趸仍然活跃在哥大校园内。
新一轮巴以冲突暴发以来，哥大成为亲巴勒斯坦人士的“声援基地”。2024年4月到6月间，这里暴发了一系列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得罪了政界一众挺以人士。这起事件将时任哥大校长米努什·沙菲克（Minouche Shafik）推上国会听证会的审判席。她因未能明确表态“反犹口号是否违反校规”，最终导致自己离职，也让哥大面临失去捐款的险境。
2024年4月17日，时任哥伦比亚大学校长沙菲克在国会关于大学校园反犹主义的听证会上发言。
如今，新仇旧怨一起算。今年3月起，特朗普政府逐步“清算”当时参与校园抗议的学生带头人。
首位被捕者是刚刚毕业的马哈茂德·哈利勒（Mahmoud Khalil）。他是一名出生于叙利亚的巴勒斯坦难民，现已获得美国绿卡，并迎娶了一位美籍妻子。哈利勒曾是抗议行动中的“分离主义”首席谈判代表。特朗普政府援引了一项晦涩的移民法条款，以“损害美国外交政策”为由将其拘留。
这之后，美国国土安全部3月15日发声明表示，来自约旦河西岸的哥大本科生莱卡·科迪亚（Leqaa Kordia）因学生签证逾期居留而在新泽西州被捕。声明称，另一名曾参与哥大抗议的印度籍学生兰贾尼·斯里尼瓦桑（Ranjani Srinivasan）由于害怕遭到逮捕，已于本周早些时候选择“自愿离境”。
“我的签证被吊销，学生身份也被取消，我的生活与未来被彻底摧毁——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行使了言论自由的权利。”斯里尼瓦桑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无助表示。
哥大领导层无奈提醒该校外籍学生，此刻发表同情巴勒斯坦人的言论处于“危险时期”，因为“没人能保护你”。
对哥大而言，真正的“致命打击”不是针对抗议者的清算，而是政府欲切断学校的经济命脉。哥大每年接受约50亿美元的联邦合同和拨款，如果这部分收入被削减，教学和科研资金将迅速枯竭。因此，哥大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惹火特朗普政府，甚至在他上台后悄然删除了官网上针对DEI政策的表述。
2024年4月22日，亲巴勒斯坦学生在哥大校内扎营，要求校方从以色列撤资。
但噩耗还是传来——特朗普政府3月7日宣布，将从哥大撤回4亿美元的联邦合同和拨款，原因是该校在面对针对犹太学生的持续骚扰时“未能采取行动”。
几天后，特朗普政府又向该校发出一封信，提出重新发放联邦资助的“整改”条件，包括须对去年春天参与营地活动或占领大学建筑的学生给予开除和停学处分、清晰定义“反犹行为”、禁止在校内戴面具等九项要求。信中写明，哥大须在3月20日前承诺做到这些要求。
为了保住政府拨款，哥大被迫“投降”。3月21日，该校在一份备忘录中默许了几项要求，包括推进在校园里禁止戴面具的计划、赋予学校警察的逮捕权、承诺打击“反犹行为”等。
前述条件中，特朗普政府还要求哥大将中东、南亚和非洲研究系置于学术接管之下至少五年，剥夺教职员工的控制权。学术接管是大学管理层通过任命院系外的教授或管理人员接管该院系、修复运转失常院系的罕见举措。路透社说，美国政府提出这样的要求“闻所未闻”。
虽然哥大在备忘录中未提及“学术接管”，但其举动似乎满足了这一要求——该校将任命一名新的高层管理人员对课程和教职员工进行审查，以确保其立场不偏不倚。
这让该校包括犹太裔在内的不少师生感到愤怒。犹太教师组织成员玛瑞安·赫希（Marianne Hirsch）遗憾表示，“将哥大描绘成‘反犹主义温床’不过是一个借口。特朗普政府真正想要的是对言论自由和抗议活动乃至整个高等教育的全面控制。”
美国拉特格斯大学教授、美国大学教授协会会长托德·沃尔夫森（Todd Wolfson）认为，特朗普政府的要求“是自麦卡锡时代以来对学术自由、制度自治等方面最严重的侵犯”，“这开创了一个可怕先例”。
让高校“守规矩”
高校本是承载理想和文化的象牙塔，如今却变为美国“文化战争”的主战场。美国副总统万斯早在2021年时就直言不讳地说：“大学是我们的敌人。”因而，让高校“守规矩”成为本届特朗普政府的关键目标。
反犹倾向是特朗普对高校最严厉的指控之一。2024年7月修订的共和党党纲将整顿大学列为20项承诺之一，主张“驱逐支持哈马斯的激进分子，让大学校园重回安全、爱国的轨道”。
这一承诺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迅速落地。1月20日，他刚刚宣誓就职便发布行政令，要求驱逐那些对美国公民、文化、政府、机构或建国原则持敌对态度或威胁国家安全的外国人。
在肃清“校内哈马斯分子”这一问题上，特朗普更是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手段。他指示司法部派遣调查员进驻10所高校，强调将“动用联邦政府的全部力量”监测和报告校内外国学生的活动。他直言，逮捕哥大巴勒斯坦裔学生哈利勒是“行动的第一步”。
特朗普警告称，任何涉及非法抗议的行为都可能导致学校失去联邦资金的支持，煽动抗议的个人或将面临监禁或遣返的待遇，罪行严重的甚至会遭到逮捕。
除了纠正“反犹”倾向，特朗普政府的另一大重点打击对象是此前民主党政府力推的“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DEI）政策。他在上任首日签署行政令，规定任何在招生、奖学金发放或学生管理中考虑种族因素的大学，联邦资金将被切断。
3月14日，美国教育部宣布对全国50多所大学展开新一轮调查，指控它们在招生过程中存在“种族歧视”行为。特朗普认为，《1964年民权法》的本意是消除对非裔美国人的歧视，如今的高等教育政策却演变成对白人群体的反向歧视。
2022年，宾夕法尼亚大学跨性别游泳运动员利亚·托马斯（Lia Thomas）赢得美国大学体育总会（NCAA）游泳锦标赛冠军，成为首位在女子组夺冠的跨性别运动员。有鉴于此，特朗普政府决定暂停向该校提供高达1.75亿美元的资助。
同样的，在特朗普与民主党籍缅因州州长米尔斯就跨性别运动员问题发生激烈争论后，美国农业部一度暂停了对缅因州大学的研究资助。
重拳之下，一些高校不得不以惊人的速度向特朗普“投降”。据美媒报道，全美已有240多所大学完全或部分取消了DEI计划，有些学校更改了相关网站的名称，修改了课程内容。
例如，宾夕法尼亚大学将“平等机会和平权行动”（Equal Opportunity and Affirmative Action）更名为“平等机会政策”（Policy on Equal Opportunity），将原有网站“多元化与包容性”（Diversity and Inclusion）更名为“宾大归属感”（Belonging at Penn）。
俄亥俄大学暂停了通常在4月举办的黑人校友聚会，取消了旨在表彰女性成就的年度“致敬女性”活动。
俄亥俄大学宣布今年暂停举办黑人校友聚会活动。图为2022年4月的聚会现场。
爱荷华大学宣布2025-2026学年不再为非裔、拉丁裔学生和性少数群体提供住宿学习社区项目。该项目原本会让在校学生根据身份、学位专业或共同兴趣分组居住。
并非所有大学都选择沉默。一些高校正在酝酿反击，试图捍卫学术自由。
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克里斯托弗·艾斯格鲁伯（Christopher Eisgruber）表示，该校不会对特朗普政府的每一项命令都做出反应，而是等到其法律地位明确后再开始行动。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里奇·莱昂斯（Rich Lyons）指出，联邦政府对高等教育的行动威胁到了该校的核心价值观：“没有学术自由、没有探究自由、没有表达自由的伯克利分校不是我们所熟知的伯克利分校。我们将竭尽全力捍卫自己的价值观。”
美国大学教授协会则与其他团体一起就针对DEI的禁令提起违宪诉讼。该协会会长沃尔夫森警告称，许多高等教育从业者因害怕成为目标而不敢发声。“人们现在必须站出来。我理解他们的恐惧，但在外界看来，这似乎是在投降。与威权主义同流合污是没有用的。”他呼吁道。
科研项目受重创
文化战争之外，特朗普政府的财政“瘦身”计划也重创美国高校，科研界感叹正迎来至暗时刻。
今年2月，特朗普政府的财政“砍刀”落在了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身上。它是全球最大的生物医学研究公共资助机构，每年向美国高校和科研机构提供470亿美元，支持医学、生命科学以及技术创新方面的研究。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是全球最大的生物医学研究公共资助机构。
按计划，NIH未来向研究机构提供的拨款将会大幅削减，并严格限制接受联邦资助实验室的间接经费比例至15%。如果这一政策得以实施，生物医学研究所依赖的间接费用将被削减数十亿美元，其影响不亚于直接斩向科研界的“生命线”。
在最先受到经费削减冲击的哥大，数十项正在进行的医学和科学研究或将面临中断风险，一些参与者甚至已经接到研究暂停的通知。“说实话，我都想哭了。”纽约州布朗克斯县的一名护士在得知她参与了长达25年的糖尿病研究项目被迫中止时，难掩失落地说。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教授休加尼尔（Rick Huganir）领导的研究团队正在研发一种针对智力障碍儿童的治疗药物。这项研究完全依赖于NIH的资助，并可能在未来几年取得重大突破。拨款削减对休加尼尔的团队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对这些孩子的父母来说，任何延误和阻碍都是毁灭性的。”休加尼尔说。
资金削减也迫使一些高校收紧预算、缩减人员开支。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高校已经宣布暂停招聘，理由是特朗普政府威胁削减联邦合同和拨款，导致新一年的财务状况具有不确定性。
不少高校也被迫考虑缩减招生规模。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校长威廉·泰特四世（William F. Tate IV）坦言，该校不得不修改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措辞。“以前，我们总是自信地告诉新生：‘欢迎来到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你已经获得研究生助教职位，我们8月见。’”泰特说，“但现在，我们不得不在后面加上一句——‘如果还有资金的话。’”
大刀阔斧的“瘦身”和改革不仅影响到高校的财政状况，还引发对个人数据安全的担忧。作为改革的一部分，美国亿万富翁马斯克领导的“政府效率部”获得了访问教育部敏感数据的权限，这些数据包含学生收入、家庭资产、税单等关键信息，有消息称，马斯克团队甚至能访问学生贷款信息和还款历史，这些数据将被用于评估其获得政府援助的资格。
尽管马斯克团队声称，获取这些数据是为了优化流程、提高政府运作效率并减少财政支出，但如此轻易接触到敏感信息，不免让人担心其未来可能成为数据滥用的“温床”。
对于贫困生来说，撤销教育部将带来致命一击。该部门负责管理1.6万亿美元的学生贷款，发放约310亿美元的助学金资助贫困生，并为高校研究提供数亿美元的资金。教育部的民权办公室则承担保护学生权益、打击校园歧视的重要职能。
特朗普表示，未来将有美国小企业管理局接管学生贷款业务，民权办公室可能并入司法部。然而，在这两大机构均面临裁员的情况下，外界普遍质疑它们能否有效履行上述职责。
不过，关闭教育部需经国会批准，并在参议院获得至少60票支持。尽管共和党以53比47在席位上占优，但特朗普想争取到足够多民主党参议员的支持，还是困难重重。
美国教育部正面临被撤销的前景。
最惨不过留学生
在特朗普整顿高校的风暴之中，有一个群体最先承受冲击，那就是国际学生。
过去两周，联邦移民官员吊销学生签证、突击搜查宿舍、逮捕绿卡持有者，并威胁要驱逐参与校园抗议活动的国际学生。这一连串举措让各大高校压力倍增，也在整个社会掀起恐慌情绪。
面对公众担忧，美国国土安全部长克丽丝蒂·诺姆（Kristi Noem）强硬表态称：“在美国学习和生活是一种特权。如果你支持暴力和恐怖主义，这种特权就该被取消。”
眼下，特朗普政府正在酝酿一项比上一任期更为严苛的签证政策。2017年，特朗普政府以国家安全为由，禁止7个位于中东及非洲，且为穆斯林居多的国家的人民入境美国。这一禁令不仅影响到大量持有美国签证或绿卡的合法居民，还在美国高校引发连锁反应，导致外国本科生入学人数减少2.2%，研究生注册人数减少5.5%，给美国高等教育体系造成冲击。
2017年1月28日，示威者在旧金山国际机场集会，抗议针对穆斯林的旅行禁令。
新的禁令一旦落地，其影响恐将远超2017年，不仅重创国际学生的赴美意愿，更可能冲击学术交流，削弱美国高校的全球竞争力。
眼下正值美国高校春假，但国际学生不敢轻易安排出游——如果贸然离开，可能面临被驱逐的风险。包括康奈尔大学、卫斯理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布朗大学在内的一些高校已经警告该校的外籍学生和教职员工减少离开美国的旅行。
布朗大学甚至提醒那些仍然计划旅行的人，即使是在美国国内旅行，也要随身携带护照、签证、绿卡和其他文件，因为不清楚国内旅行是否会受到影响，“毕竟联邦政策环境在不断变化”。
此刻，中国留学生的处境尤为艰难。西弗吉尼亚州共和党籍众议员赖利·穆尔（Riley Moore）等人已经提出立法，计划暂停向希望赴美学习或参与交换项目的中国公民发放学生签证，还声称此举是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
美国众议院“中国委员会”主席、密歇根州共和党籍众议员约翰·穆莱纳尔（John Moolenaar）更是打着“国家安全”的旗号，向六所美国知名大学的校长致信，要求他们在4月1日之前提供所有中国籍学生的详细信息，包括这些学生曾经就读的大学名称、学费资金来源，以及他们在学校进行的研究类型和所参与的项目。
中国留学生曾是美国国际学生中规模最大的群体。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毛宁3月20日回应说，中方敦促美方切实保障中国留学生正当合法权益，不得对中国留学生采取歧视性、限制性措施。毛宁指出，中国在美留学生人数占国际学生总数约四分之一。“教育合作既拓展了两国学生的交流渠道，增进两国人民之间的了解，也有利于促进美国经济繁荣和科技发展，符合双方利益。”
更关键的是，中国留学生一直是美国国际学生中规模最大的群体，每年近30万中国人持学生签证赴美求学，直到2023-2024学年被印度超过。如果失去这一庞大生源，美国恐将率先感受到“人才荒”的冲击。
尤其科技领域，美国本土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人才严重短缺，远远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数据显示，到2030年，美国预计面临多达140万名技术人员、计算机科学家和工程师的缺口。而在美国各大高校的STEM学科中，中国留学生占据重要比例。这些高素质人才不仅填补了美国科技领域的人才空白，也推动了前沿研究和创新发展。
因此，美国国内的教育和学术机构纷纷站出来反对上述立法。美国国际教育工作者协会（NAFSA）执行董事兼首席执行官芬达·奥（Fanta Aw）表示：“中国学生、学者和教师与美国同行合作开展重要研究，激发创新，促进相互理解，最终使美国更加安全。切断与中国的教育联系将损害美国的经济竞争力，并伤害包括美国公民在内的美国亚裔侨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