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腊月二十九那天,周建国推开老家斑驳的木门时,一股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他站在门槛上迟疑了片刻,才抬脚跨了进去。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大哥来了?"二妹周建华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锅铲碰撞的声响。

"嗯。"周建国应了一声,把手里提着的年货放在八仙桌上。桌上积了一层薄灰,他用手指抹了一下,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往年这个时候,这张桌子早就被娘擦得锃亮,摆满了瓜子花生和糖果。

他环顾四周,墙上还挂着去年的挂历,停在十二月那一页。娘总是会在元旦那天就换上新挂历,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撕下旧的那本,再挂上新的。周建国记得自己小时候总爱抢着干这活,娘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建国长大了,能帮娘干活了。"

"大哥,你发什么呆呢?"周建华从厨房走出来,腰间系着娘的旧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

"没什么。"周建国摇摇头,"老三和小妹还没到?"

"老三说下午到,小妹刚打电话说路上堵车,估计得晚上了。"周建华用围裙擦了擦手,"我先和点面,晚上包饺子。"

周建国点点头,走到娘的遗像前,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黑白照片里的娘微笑着,眼神温柔,就像每次他们回家时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样子。香火袅袅升起,模糊了娘的面容,周建国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娘走前还惦记着今年春节你们都要回来。"周建华站在他身后轻声说,"她说今年要给你们每人做一双新棉鞋,料子都买好了,就放在她床头柜里。"

周建国转身走向娘的卧室,推开门的一瞬间,熟悉的药味混合着娘常用的雪花膏气味钻入鼻腔。床铺整齐得像是没人睡过,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是几块剪好的棉布和一团红线。他拿起一块深蓝色的布料,那是娘准备给他做鞋面的。布料上还有娘用粉笔画好的鞋样,只差最后几针就能完成。

"娘走得太突然了。"周建华站在门口,声音哽咽,"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们见到。"

周建国把布料放回针线筐,轻轻关上抽屉。他记得上次回家还是中秋节,那时娘的气色已经不太好,却坚持要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他当时忙着接电话谈生意,连娘特意给他炖的排骨汤都没喝完。

"大哥,二姐!"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打断了周建国的回忆。老三周建军拎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我带了你们最爱吃的酱鸭和腊肠!"

周建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去。老三总是这样,用夸张的热情掩饰内心的不安。他注意到老三的眼角有些发红,显然在来之前哭过。

"就你会买。"周建华接过老三手里的东西,"我这边饺子馅还没剁完呢,快来帮忙。"

"得令!"老三夸张地敬了个礼,跟着二姐进了厨房。

周建国走到院子里,点燃一支烟。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光秃秃的枣树上。这棵枣树是爹在世时种的,每年秋天都会结满甜枣,娘总会把最好的晒干留到春节给他们吃。去年秋天娘住院,枣子落了一地,没人收拾。

他抬头看向邻居家,张婶正在院子里挂灯笼,她的小孙子围着她又蹦又跳。往年这个时候,娘也会让他把红灯笼挂在大门上,还会贴上手写的春联。今年大门两侧只留下去年春联撕去后的淡淡痕迹,像两道伤疤。

"大哥,进来吃饭了!"老三在屋里喊他。

餐桌上摆了几盘菜,有老三带来的酱鸭,二姐炒的两个青菜,还有一碗昨天剩的炖肉。周建国记得娘在的时候,年夜饭前的小聚也会有七八个菜,娘总是说:"你们在外面辛苦,回家就得吃好的。"

"小妹还没到,咱们等她一会吧。"周建国坐下问道。

"不用了,她刚发信息说快到了。"老三给每人倒了一杯白酒,"咱们先喝着。"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往年这个时候,娘总会端起她的茶杯,笑着说:"娘以茶代酒,祝我的孩子们新年平安。"现在桌上空着一个位置,那里本该坐着娘。

"大哥,厂里今年效益怎么样?"老三试图找话题。

"还行。"周建国简短地回答,他注意到二姐一直低头吃饭,几乎不说话。

"二姐,诊所忙吗?"老三转向周建华。

"嗯。"周建华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青菜,"年后可能要裁员,不知道会不会轮到我。"

饭桌上又陷入沉默。周建国想起娘总会在这个时候问他们每个人的近况,然后说些鼓励的话。娘没读过多少书,但她的话总能说到他们心坎里。

院门吱呀一声响,小妹周莉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她比上次见面瘦了不少,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对不起,路上堵车。"小妹放下行李,直接走到娘的遗像前鞠了三个躬。

"先吃饭吧。"周建华起身去厨房拿碗筷。

小妹坐下后,饭桌上的气氛更加凝重。周建国注意到小妹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娘如果在,一定会拉着小妹的手轻声细语地问她怎么了。

"我辞职了。"小妹突然说,"准备离开北京。"

"为什么?"老三惊讶地问,"你那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小妹的声音突然提高,"每天加班到凌晨,工资还不够付房租!"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上次娘住院,我想请假回来,主管说要是请假就别回来了!"

周建国握紧了拳头。娘住院时他只回去了一天,因为公司有个重要项目。老三在外地出差,是二姐请了假照顾娘。娘总是说:"你们忙你们的,我没事。"

"别想那么多了。"周建华给小妹盛了碗汤,"先吃饭吧。"

小妹接过碗,眼泪滴进汤里,"娘走了,我才发现这些年我为了工作失去了多少。她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说想我了,我说忙完这阵就回去看她..."小妹泣不成声。

周建国感到一阵窒息。娘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正在开会,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都别难过了。"老三举起酒杯,"娘希望我们好好的。来,干一杯,就当娘也在。"

四只酒杯再次碰在一起,这次却没了刚才的清脆。周建国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往年娘总会提醒他少喝点,现在没人管他了。

饭后,周建华收拾碗筷,老三抢着去洗碗。周建国走到院子里又点了一支烟。小妹跟了出来,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

"真冷啊。"小妹终于开口,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夜色中。

"嗯。"周建国应了一声,"比往年冷。"

"大哥,你说...娘现在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周建国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惨白的月亮。"会的。"他说,虽然他自己也不确定。

"我觉得娘不在了,这个家也没了。"小妹轻声说,"我们就像...被迫聚在一起的陌生人。"

周建国没有回答。他想反驳,却又觉得小妹说得对。往年春节,他们是因为娘而回家,现在娘不在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聚在这里?

"你们在聊什么?"老三擦着手走出来,脸上还带着强装的笑容。

"没什么。"小妹迅速擦掉眼泪,"我去帮二姐包饺子。"

看着小妹的背影,老三叹了口气,"大哥,你说我们以后还会这样聚在一起吗?"

周建国掐灭烟头,"不知道。"

第二天就是除夕。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应该一起贴春联、包饺子、准备年夜饭。但今年,没有人提起贴春联的事,饺子是周建华一个人包的,年夜饭也比往年简单许多。

饭桌上,老三试图活跃气氛,讲了些工作中的趣事,但笑声显得那么勉强。电视机里春晚的声音填补着沉默的空隙,却让这个家显得更加冷清。

"记得小时候,娘总会给我们每人做一身新衣服。"周建华突然说,"虽然布料不贵,但她缝得很仔细。"

"我最喜欢娘做的棉鞋。"老三接话,"比店里买的暖和多了。"

"娘给我的那件蓝底白花的棉袄,我穿了整整三年。"小妹的声音有些颤抖,"同学都笑话我,但我觉得特别暖和。"

周建国想起自己上大学那年,娘熬夜给他织了件毛衣。他当时嫌样式老土,一次都没穿过。现在那件毛衣还放在他的衣柜最底层,一次都没上过身。

"娘走了,这些东西再也没人给我们做了。"周建华的话像一把刀,划开了每个人心上的伤口。

年夜饭在沉默中结束。往年这个时候,娘会拿出她攒了一年的红包,给他们每人发一个,虽然钱不多,但那是娘的心意。今年没人准备红包,桌上只放着娘的空碗筷。

"我去给娘上柱香。"小妹起身走向供桌。

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四兄妹站在娘的遗像前,每人上了三炷香。香烟缭绕中,娘的笑容似乎变得更加模糊。

"娘,新年快乐。"周建华轻声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娘,我会好好的,您放心。"老三的声音哽咽了。

"娘...我想您..."小妹哭得说不出话来。

周建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客厅,春晚还在继续,但没人真的在看。周建国注意到墙上那张全家福有些歪了,他走过去想把它扶正。他想,娘走了,这个家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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