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纲｜自古多情累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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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一食谈，作者洪治纲

一直很喜欢王帅的文字。情深，言简，意长。怀想与灵性并举，诙谐与自嘲齐飞。前几年，他就满怀深情地写了一册《她们》，送给他的双胞胎女儿，或记录成长，或追忆往事，或偶作自嘲，极简的文字背后，爱意却力透纸背，宛如古器上的包浆，纯厚而铮亮。近期，他又将公众号“天使望故乡”上的文章结集成书，以此表达自己开始进入“王副官”生涯的别样情怀。读这些文字，用一句哲学的话说，可以看到王帅作为一个自由主体的全部心性，敞亮，率性，达观，全身心地拥抱着这个世界。大到江湖风云中的快意恩仇，小到俗世生活里的捉鱼捞虾，他都拥有足够的好奇之心，且都能为之痴迷和陶醉。

这很有意思。它让人想起文艺心理学中的所谓“童心说”——大凡热爱写作的人，都拥有一颗永不泯灭的童心。这种童心，说穿了，就是有点儿天真，有点儿超然，又有点儿生趣，既可以独乐乐，也可以乐众人之乐，绝非只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实事求是地说，王帅的文字里确实渗透着一颗童心。他对于规整的现实似乎有着天生的反感，对于既定的秩序有着满腔的解构热情，所以他的行文经常是跳跃的，像一个漫游乡间的寂寞少年，一路上左转右拐，爬沟跳坎，很少有正经走路的姿态。人们说，文章要形散而神不散，但我读王帅的文字，总感到其形散，其神也散。信马由缰，浮想不辍，遐思翩翩，令人玩味。

譬如，有篇文章叫作《我一直都在想搞明白自己》。这是一个怎么看都很严肃、很哲学的题目，但在王帅的笔下，既有对待约稿要求的心态，又有处理工作的方式，既有打探家族历史的执念，还有和女儿一起抓鱼捕虾的乐趣，同时还不忘嘲讽一下岳庙里跪着的女性“胸部都被摸得发亮”。她很像一盘家烧小海鲜，鲳鱼、小黄鱼、蛏子、水潺、虾，等等，尽在其中。他确实是想搞明白自己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他似乎想借助一个个他者来认识自己，试图建构出一个相对清晰完整的自我，但结果是，每位他者都为他提供了一个不同的侧面，最终让他成了“明白人，糊涂蛋”。当然，他希望自己努力把这个“蛋”画得更圆一些，其嘲解心态，可谓昭然。

这种童心，最突出的，还是表现在他的情感表达上。我以为，这是其文字里最耀眼的东西，是《红灯记》里李铁梅举着的那盏马灯，也是义军攻占高地之后插上的一面大旗，十分惹眼，而且令人心动。这也呼应了朱光潜所说的“一切艺术都是抒情的”“不表现任何情致的文字就不算是文学作品”之论断。譬如，他念念不忘上大学时，在火车上分给他半张报纸垫屁股的同学（《永远不散的宴席》）；他深情回望济南文化西路的鸭架子，以及把鸭架子的汤喝得一滴不剩的弟兄们（《幸福是副鸭架子》）；他怅然追忆曾经陪伴自己的猫狗以及像丁香一样的女同事（《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些鲜活生动的细节，足以见出王帅是一个至纯至真的人，也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当然，在这些情感中，最令人动容的，还是他抒写血缘之情的文字，尤其是回忆母亲或记录女儿的篇章，像《慈母手中线》《赵忠秋剪纸》《春风最随美人意》《我在新加坡做厨神》等，温婉缠绵，仿佛他那七尺男儿的躯体里，永远藏着一颗贾宝玉式的心魂。

董桥说，文字是肉做的。好的文字，确实如鲜活饱满的血肉之躯，可以让人感受到生命内在的脉跳。无情未必真豪杰，情深如何不丈夫。情感是生命的源泉，亦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坚实依靠。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王帅对情感的控制已经很努力了，但他的文章里里外外，仍然灌注着浓浓的情感。曾因酒醉鞭名马，自古多情累男儿。纵有一千种生活方式适合于王帅，但他独独不舍弃写作，盖情之所需也。

但王帅毕竟是一个社会中人，离不开现实社会的功绩主体。按照他在《王副官的退休生活》中的说法，他通常早上五点起床，上班之前就完成了作为功绩主体的各种任务，等到同事们上班，开始向各自的功绩发起冲锋，他则“无所事事”，成为一个自由的主体。事实肯定没他说得那么轻松。作为阿里巴巴曾经20年的公关老总，他毕竟要应对无数的突发性难题。《我在阿里二十年》《好的和不好的都是自然的存在》《生活爱傻瓜》《英语敌人英语故人及英语友人》等，都折射了他在功绩社会里的打拼状态，表面上看似嬉笑自如，玩世自嘲，实则背后所经历的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可谓一江浩波向东流。“我从来不害怕挑战，我知道挑战成就了我。”这是王帅作为功绩主体的人生宣言，当然，也是无数勇猛之士所秉持的人生信条。

人们有理由推崇作为功绩主体的帅总，但我还是更喜欢作为自由主体的王帅。因为在那里，有“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之类老顽童式的歌声，有酥软无骨之女儿奴式的眷眷之情，还有极为丰饶的“智慧外溢”的幽默与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