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一词用在吴笛笛身上,会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森山大道曾写道:“女人如迷,男人如迷,恋爱如迷,生命亦如迷。”世界由巨大的谜团构成,个体身上的谜团就是艺术创作的魅力之一。3月20日在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开幕的个展“非常寻常”,呈现吴笛笛2025年的一系列新作,艺术家意图邀请观众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每次展览都是一次审视,这些目光既是来自公众,也来自艺术家不断重构和延展的自我意识。

由设计而来的加减法

在吴笛笛的近作中,物象的复杂度增加了,色彩的复杂性则减少了,正是在这样的一加一减中,艺术家的思考进入新的纯度。在她的个体实践中,四年设计学科的系统学习往往被忽略掉,而这恰是她作品中独特质感与气息的来源。

四川美术学院附中毕业后,放弃保送,考入中央美术学院。1998年观念作业《方案篇》获中国概念书籍设计“最佳概念奖”,1999年招贴设计《人生三部曲》获第二届靳埭强设计基金铜奖。如果研究生不读油画专业,或许会出现一位优秀的设计师。





吴笛笛在工作室

“我就是喜欢画画。”这是吴笛笛回到艺术创作的原因,而设计学科的理念、方法和经验,在她之后的创作中悄然发生作用。曾经有观众评价吴笛笛作品“冷淡”,这让她非常诧异。这正是两个学科的经验汇集到一个画面时,二元对立与共生关系碰撞出的火花。

艺术要求主观性大于客观性,设计要求客观性大于主观性,二者在本质、目的和方法上有着明显差别。吴笛笛最终回到绘画,选择通过主观意识观察世界,但二者的经验终究相互影响。



吴笛笛《深度亲密》

布面油画 100×160cm 2025



吴笛笛《深度亲密》局部

设计学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部分辅助吴笛笛完成复杂图像的重构。设计学科的学习培养了独特的构图与布局能力,面对画面的稳定性和美感更加游刃有余,同时可以打破传统绘画的思维程式。那些复杂的交织、缠绕、扭曲,有了设计上的理性打底,艺术上的感性更加有的放矢。

2012年开始出现的“竹”系列,以浅色基底凸显被放大的竹子的物性,以中国哲学中的“圈性”与西方哲学中的“线性”创造结构,画面中精准的构成与设计学科有关;2013年起出现的“鸟”系列,整齐划一的排列方式,带有设计中四方连续的思维。



2014年的“竹”系列作品在吴笛笛曾经的工作室



2014年的“鸟”系列在吴笛笛曾经的工作室



吴笛笛《许多个盛夏》

布面油画 50×60cm 2025

从早期植入传统中国几何的图示,到借用人体、文字、图像、数学符号等重组和再造的新图示,图像的表象意义被消解后,回到创作的构成、色彩、空间之中,回到绘画本身的意义之中。

近些年愈发复杂的物象组合,以及超出现实经验的色彩,则是吴笛笛在用艺术思维构建一个陌生的新世界。这是艺术家自己和自己的对抗,在系统内部不断打破、重建。从简单到复杂,再从复杂回到对于创作本体的专注,思考的跳转让作品越来越有意思。



吴笛笛《未解之谜》

布面油画 100×120cm 2025



吴笛笛《X》

布面油画 50×40cm 2025

一方面是物象的形态愈发复杂。设计中的基本形态——圆形、方形、三角形被吴笛笛用得如鱼得水,构建出全然陌生,却又无比稳定的平衡。与此同时,画面变得愈发纯净。2012年开始的“没有杂草”系列中出现的昆虫,越来越少出现在画面中,去除庞杂的元素,物象的主体指向被强化。

一方面是色彩纯度的增强。2020年之前的作品,灰色调薄薄地罩在色彩表面,物象带有更多现实感。之后的色彩逐渐提纯,亮度提升,甚至增加荧光质感。现在这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色彩,带着超越现实的疏离感,这意味着艺术家不仅想消解物象本体的意义,更想用色彩牵动每个人隐藏于心底的本我。

变化后的作品在2025年春天,于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个展“非常寻常”中集中展出。一边做加法,一边做减法,密斯·凡德罗的“少即是多”理念在此刻具象化了。





吴笛笛个展“非常寻常”

2025.3.20-4.26 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

从群像到个体,再从个体回到更具有内在精神指向的群像,传统物象在吴笛笛笔下被“活化”了。当竹子不再是竹子,曾经放置于文人书房的自然造物脱离物理属性,仅作为承载当代艺术理念的容器,帮助艺术家建造新的世界。

这是不断推进的创作上的异化,最终得以在中西方传统中找到新的缝合点。不随波逐流,坚持独立思考,保持叩问的习惯,艺术家才能不断超越自己。无论是彼时逆行研究传统,还是去除当下的浮躁删繁就简,对于绘画,吴笛笛还是有野心的:“人类文明因为经验系统而延续,持续的演变推进文明的走向。”

跨越一切的个体实践

脱离图像的表象意义后,艺术家得以走得更深、更远。用中国传统的格物方式,从自然中取材,进而切入人类最脆弱、最敏感,同时也是最坚韧的主体意识之中。



吴笛笛个展“非常寻常”

2025.3.20-4.26 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



吴笛笛《爆竹 No.2》

布面油画 45×55cm 2025



吴笛笛《爆竹 No.1》

布面油画 45×55cm 2025

这一切要从2012年的创作谈起。迄今为止最具吴笛笛标志性的“竹”系列,竹子的形态与现代几何相结合,创造出经验之外的竹子形象。断裂处是画面中最迷人的地方。与常规理解中的折断即破坏不同,竹子的生命力极其顽强,折弯意味着有了新的姿态。扭曲纠缠,断裂处看似锋利的竹篾,飘舞着飞扬的生命。

这个系列是吴笛笛全新方法确立的标志。花费大量时间完成画面的基底,这件很多艺术家看来难以理解的事,她却乐此不疲。一层层去做画面基底,这样的叠染少则二三十遍,多则四五十遍。这一过程让她变得沉静,每一次做底子就像深耕一片土地,等待万物生长;也像建造一个世界,等待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吴笛笛个展“非常寻常”

2025.3.20-4.26 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







吴笛笛《XXX》

布面油画 60×150cm 2025

尤其在2015年之后,极度密集的各种颜色开始变得清晰,呈现出瓷器般的光泽,画面的质感与中国文人的气息愈加凸显。这与中国画中的“三矾九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吴笛笛长期浸入中国传统后的思考,越发清晰地显现在油画中。

从小学习绘画,作品在1995年获得吴作人基金优秀奖。1997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从本科的设计系到研究生的油画系,吴笛笛2004年的毕业课题是传统的当代转向。





吴笛笛研究生期间的照片



吴笛笛与2005年作品《订婚》在央美油画系第四画室

早期的“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系列,受到西方美术中的稚拙艺术的传统,以及中国石窟壁画、汉画像砖、民间艺术等的双重影响。2004年研究生毕业作品《十二生肖》获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作品一等奖。

21世纪之初,正是西方艺术疯狂侵入中国的时期。吴笛笛主动拥抱中国艺术,这在当时看来似乎是逆行。多年后回看,这就是一种骨子里的质朴的本能,在对传统越来越深入的研究中,传统的味道越咀嚼越足。

抓住了传统这条脉,却不能彻底解决年轻艺术家的迷茫。所幸的是,迷茫并未影响传统与当代间自由转换的主线。当生育后面临艺术的“新生”时,传统基因的真正觉醒,自然而然地决定了吴笛笛绘画对象的选取。



吴笛笛与“青苔石”系列在曾经的工作室



吴笛笛个展“非常寻常”

2025.3.20-4.26 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

在复刻经典与全盘打破经典之间,吴笛笛找到了自己的方法,对传统物象意义的反转,贯穿于多个系列中。她将竹子作为载体,通过扭曲变形指代人与人造物;她将小小的青苔作为拼图,建山造园;她用花鸟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用西方的形式重构传统花鸟。直至出现与性别和解的“藤”系列,真正将传统的基因镌刻在作品的骨骼中。

对书法结字方法的研究,这是“藤”系列最显著的特征。盘曲的藤茎似篆书般古拙苍劲,又似狂草般恣意张扬,恣意却不离法度。在吴笛笛标志性的色彩系统下,这些与竹子有着异曲同工般扭转、由层层青苔构成的藤蔓,通过抽象的形式之美建立陌生的新世界。



吴笛笛个展“非常寻常”

2025.3.20-4.26 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



吴笛笛《所有的姿态都完美无缺》

布面油画 165×100cm 2025

这些中国文人画中的经典元素,成为吴笛笛串联中西方美术史的纽带。从西方美术史的角度来看,她的作品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找到独特的平衡点,这与西方现代艺术中对形式与精神的探索相呼应;她又深深扎根于中国人文精神的土壤中,作品中蕴含着传统文人画的审美趣味与精神追求,如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感悟、对精神世界的关注等。

传统的激活与再造,并不是简单的图示上的挪用和借鉴,也不是反复在课本中寻找西方学术的印证。在打破观念、媒介、形式之后,融入艺术家骨血的基因让作品内部充盈着东方精神。这种充盈跨越地域与语言,跨越画种与方法,跨越性别与精神,成为当代独立且鲜明的个体实践。

画面中消失的高跟鞋

爱笑的吴笛笛,似乎很难与叛逆联系到一起。她的所有对抗、思考与质疑,更多是与自己角力,这种角力悄无声息地渗入到作品中。与其说她的创作带有一种本能,不如说是主体意识一步步引导创作走向。通过一件色彩上很不像吴笛笛的作品,可以一窥端倪。



吴笛笛《内在的静止和运动》

布面油画 120x240cm 2020

2020年画完《内在的静止和运动》后,建筑师、丈夫陶磊将这件作品珍藏并挂在了事务所。以往通过轻薄净透的色彩,将源于自然的物象变形、扭曲,甚至有些拧巴的物理性张力,消隐在这件黑色的作品中。

这件借用物理学术语的作品,以黑色搭建《石谱》中的图示,边缘线以丙烯的流淌营造水墨氤氲,强化立体感与通透性。山石内部则以“青苔石”系列中典型的图示关系构建,倔强的青苔在黑色的缝隙中若隐若现。

吴笛笛的色彩系统一贯是彩色的、轻盈的,她会调出很薄的颜料,用很小的笔触一点点在画布上造园。从2010年至今的作品来看,这张画显得特立独行,却具有典型意义。2025年与《艺术栗子》再度提及这幅画时,她仍会为黑色带来的绘画上的挑战而激动。无限的黑色孕育着巨大的宇宙能量,如果将可吞噬万物的黑洞比作腔体,吴笛笛作为母体的体验是打开新世界的钥匙。



吴笛笛《两者》

布面油画 40×50cm 2025



吴笛笛《穿过行动》

布面油画 60×80cm 2025

2009年,儿子的到来打乱了原定的工作节奏。生育对于很多女性艺术家来说,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坎。过去几乎“泡”在画室的艺术家,现在要留出很多时间照顾孩子;曾经对绘画的激情,基本被琐碎的生活磨平。现在回想,这一阶段的不起眼的小细节,仿佛都有着对未来的预示。

吴笛笛怀孕期间用一本黑色的笔记本写日记,除了记录孕期期待又迷茫的心情,还有很多日常的小速写。一块石头、一棵树、一片竹子、因为怀孕而束之高阁的高跟鞋……很多速写成为日后创作的素材,只有高跟鞋随着日记永远消失在画面中。





黑色笔记本部分内页

爱笑、爱美的吴笛笛,一直留着长发,为了孩子舍弃的不仅仅是高跟鞋,还有最爱的画笔。随之换来的,则是女性孕育、陪伴带来的微妙的心理体验。这种从生理到心理的变化,从宏大到微观的切换,进而产生更为精微的切口,这在全球女性艺术家的创作中具有普适性。

重新回到画室,母亲与艺术家的双重身份,影响了吴笛笛的创作语言和方法。生育之前,“人”频繁出现在作品中,那是彼时艺术家能够呈现自我的载体;生育之后,人物非常明确地消失在画面中,具有普遍意义的芸芸众生开始聚集。她没有跟随彼时流行的宏大叙事,而是将注意力投入个体体验中,开始了与潮流的逆行。





吴笛笛在四川美术学院附中读书时下乡写生



中央美术学院读书期间写生

波伏娃曾说:“有一天,女人或许可以用她的‘强’去爱,而不是用她的‘弱’去爱;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弃,而是自我肯定。”

了解吴笛笛的人,可以真切感受到她内心的强大与坚定。或许这是天性使然,也或许是她无数次自我对抗中得到的精神内核。对自我的叩问与对世界的质疑,最终演变为艺术家的问题意识。

吴笛笛的这些对抗隐秘且决绝。或许是5岁时第一次失眠,叩问“我是谁”;或许是下乡写生,违背老师要求的创作最终成为范本;或许是艺术圈普遍看向西方时,选择进入传统;或许是困扰很久的女性身份,直至某天与性别达成和解。



吴笛笛《保持匿名的姿态》

布面油画 120×120cm 2022

吴笛笛绘画中的经典物象,不仅是艺术家创作的图谱,更是女性自我成长的图景。

直面女性身份后,回溯吴笛笛创作中留下的种种“暗门”,可以汇聚成一条清晰的指向。女性细腻、复杂的感知,缠绕出画面的稳定与精神的坚韧。带着红色“血丝”的扭曲的竹篾、细若游丝的蜘蛛网、被细线捆绑住的鸟……这些被捆绑的状态是一些女性体验和处境,也是艺术家与自我的对抗与和解。



吴笛笛个展“非常寻常”

2025.3.20-4.26 香港李安姿当代空间



吴笛笛《自然的记忆》

布面油画 50×70cm 2025

当图像开始脱离最初的几何图像,逐渐构建愈发复杂的图示,这也意味着艺术家对于主体意识、绘画对象、精神意图更为明确和清晰。恰如从黑格尔到卢梭的主体对象的转变,舍弃了高跟鞋的吴笛笛,得以在辽阔的自然与微妙的个体中重构新的世界。

找到自我、认清自我的艺术家,未来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文字|顾博

图片|吴笛笛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