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田

号仓叟,1946 年3月生,河南洛阳人。现为西泠印社副社长,郑州大学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特聘教授,曾任《中国书法》主编。连续三十年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多次被聘为全国重要书法篆刻活动的评审委员,书法篆刻作品及论文多次入选国内外重要的专业活动并获多种奖项,出版专业著作 30 余种,2015 年获第五届书法兰亭奖艺术奖。


我的斋号

文|李刚田

文人们总喜欢给自己的起居处起个雅名,什么斋轩馆堂之类的,既可标榜风雅,又能聊以自慰。这名字的起法很多:或言其志,或抒其情,或因景而生,或缘物而得。其法不一,并无定式,久而久之,成为一种斋馆名号的文化。当然我不敢说自己真是文人,但却染上了给自己居处起个名字的雅癖,并且几度反复,数易其词。今后何时心血来潮,又做好事之举也未可预知也。


小时候的日子过得确实艰难。父亲是个旧知识分子,1957年因说了胡适说过的“大胆怀疑,小心求证”的话,被错划为右派并投进了监狱,母亲是个教师,因歹不肯与父亲离婚也被错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而到农场改造。后来母亲回到一所小学里,但不能教书去“毒害”下一代,只能干打扫厕所拉板车之类的劳役。右派是敌我矛盾,生活上当然不能好了,那样不利于改造,当时母亲带着我们五个孩子共六口人,学校分配到一间女厕所住家。这是一间拥有两个蹲位的厕所,大约有五个平方米,房顶是木条架着的红瓦,省略了屋面板、油毡的基层,可透亮透气但不透水,还有一个供散发臭气用的老虎窗,冬天雪花可以飘落满室,这间厕所毗邻的四周也都是正常使用的厕所。母亲没有说什么话,一边清除池中的粪便,一边命我和哥哥去外边弄来一些干净的黄土,填实粪池后,满室平平垫上一层这干净的黄土,颇为清雅,过去乡村里如经过大官,必事先黄土垫道,清水洒街,想来也不过如此气象。找些木板用砖架起一个床——除了开门必须留出的地方外,满室铺做一个床。这当然躺不下六个人,夏天好办,每人拉一条破席子作鸟兽散去了,冬天无法,母亲带弟弟妹妹四人曲敛在这斗室中,我和哥哥在教室里过夜,那是一位好心的老师冒着同情右派而被批斗的危险偷偷给我们了教室的钥匙,但条件是晚上十点以后才能进入,次日晨五点必须把桌凳恢复原位,挟着被子离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在这个厕所中我们全家过了三年。当时我上初中,爱读书,已经爱上了书法,写字时把这满室大床的被褥卷起,一心投入笔墨之中,每每忘记了饥寒。读古人法帖,书家们都有一个斋号,好像写字的人都应该有一个什么斋,于是我也异想天开地为这个两蹲位的厕所起个雅号。“厕简子”、“粪翁”之类的雅号早被邓散木先占去了,我想起曹子建所说:“兰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于是就取用“逐臭堂”这个斋号。我这个逐臭堂主人自鸣得意了一阵,便觉恐惶,因为如果有人知道我起了这样一个斋号,或许会给母亲找麻烦,安上对改造不满之类的罪名,再则除农民来清除四周厕所粪便时那臭气浓烈熏人欲呕之外,平时似乎也不甚臭,古训“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是也。于是便寻思改一斋号,改什么呢?一日正蟠曲于大床上读书,忽听隔壁厕所有人撒尿入铁桶中叮咚有声,忽发奇思:“听泉室!”这斋名一则与此室环境符合,确有静听山泉之妙;二则人若知之可作多种解说,有鬼而无害。这第三层则是藏在心头的苦涩,一个对生活充满憧憬,对艺术深深热爱的柔弱少年,多么渴望在宁静的环境中安详地去读书学习,多么希望得到做一个人应得到的,但这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和虚无。这“听泉”便是我幻想的世界,我常常在幻想中得到快慰,得到解脱,但这是我的内宇宙,从不告诉母亲及哥哥——因为他们从来也不去幻想什么。


后来组织上跟房管局联系给我们找了一间十一平方米的房子,门前还有些许空地。我们六口人从原来的每人一平方米一下子翻了番,这乔迁之喜在今天朋友们又说该请客了。说是六口实是五口,母亲在牛棚里关着不准回家,学校找一间房把子女们搬出去也是为了有利于改造。但这毕竟是组织上帮我们安了一个家,是家就要好好建设一番,门前有一点空地,哥哥和我都是盖房子的好手,几经筹划,反复论证,得出了最佳方案,于是便大兴土木起来。以最低廉的价买了些拆房的破砖,建了一座五平方米的小房子,上面复加一层,成为一座小楼,其形小而高,故像一座电影中的鬼子炮楼。下面做厨房,这楼上嘛,就是我多年来求之不得而今得之的书房兼卧室,躲进小楼,自成一统!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惜珍这成果,当然要郑重取一斋名,读毛主席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故颜此五平方米之室曰“宽斋”。


如今我们兄妹都“飞”出了这个家,只剩下八十多岁的母亲厮守此处不愿离开。每次去看母亲,看到小楼依然亭亭,时有抚今追昔之思,1990年还写过一篇“宽斋记”,以志不忘之怀: 余年二十三岁始得自筑一室,于皇天后土间得立锥处也。室为借屋顶之势而筑小楼,一木梯用时放下,攀上收起。单砖墙,红泥底旧小青瓦屋顶,水泥袋纸糊顶棚,统五平方米也。环室东西有高楼作障,北植梧桐一株,其叶拂窗,面南为通衢大道,可舒气脉,诚风水宝地也。内置一竹床、一书架,一木箱以砖架起为案,尚余一平方米可容膝有裕,故颜之曰“宽斋”。登斯楼,晴日可当户乘风,雨中可凭窗听桐,虽蜗居缶处,然是自童孩以来梦寐以求而不可得者,足应珍惜也。下工归来,濯洗臭汗,攀上小楼,得解衣盘礴之快哉。或读书思古,或高歌击节,或沉湎翰墨,或耽玩金石,如痴如醉,若神若仙,尺水寸山,得海阔天空之骋思,自号宽斋主人。人事沧桑,忽忽二十余载过矣,少年风流犹历历在目,令人心驰神往,故作宽斋记,期与世人共存童心也。


“文革”后期,我结了婚,单位分给了房子。二十余年来,数次调动工作,也数次分得住房,一次比一次大一些。祖上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惟一免于“文革”之劫的是一面玉磬,因是粗玉,颜色倒像是石质,一尺多长,鱼形,其形写实,无艺术品位可言,一望而知是明清时的民间之物。悬而扣之,其声比金柔和,比石清越,清磬一声,令人矜平燥释,真有点红尘以外的味道。于是又以“石鱼斋”作号,也是目前为止我用时间最长的一个斋号。这石鱼斋寓有数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就是上述这面石鱼,是缘物而生。第二是我刻印时间长了,人家抬举我做“篆刻家”,殊不知古人说“童子雕虫篆刻”、“翰墨小道,壮夫不为”,这是好汉不肯干的雕虫小技。我本无意于篆刻,只是爱读书和写写字,偶然的因缘使我蹈入篆刻这个网结之中,终生难以解脱。这石鱼谐音石余,我希望把刻石作为余事,以读书为主,正如山东印人苏白先生所刻的一方印文:“余事作印人”,这既是我的初衷,又是深研篆刻的必要,须知尽管说篆刻是雕虫小技,却是穷毕生精力未必能深入堂奥,它需要以书籍堆出金字塔的基础。第三层意思石鱼谐音食余,小时候经历的动荡不安与饥寒之苦时时入梦而中宵惊起,如今海宴河清,惟当努力工作,为社会多做点事,平安饱暖之外,更有何求?故在“石鱼斋”一印边款中刻:“石鱼石鱼,食之有余,砚池躬耕,仓父无虞。”仓父是我的笔名,旧说自号或别署,仓父者,伧夫也。


前年政府拨专款为我购买了一套住房,建筑面积一百平方米,在第五层,虽高了点,且天然气、暖气全无,但我已是很满足,想来退休前再分房已无希望。此套房正当过街楼上,仍如旧时之宽斋南北为通衢,东西又临大街,可谓四面来风,登斯楼,有“振衣千仞岗”之快!搬入新居欲名之,百思婉转而不得,复用二十余年前“宽斋”为号。前之宽斋,仅得容膝,虽云宽斋,实寄希望于未来。今之宽斋,前之望已足矣,并无得陇望蜀之奢思,由中年渐入老年,经过许多事情,悟出许多道理,少年壮志,中年执拗渐渐消磨,唐人孙过庭《书谱》云:“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彼之所指在书翰,我之所思兼及人生,此中许多道理,尽可囊括一“宽”字之中。

二十余年前之宽斋,其望在于身外之物,今日之宽斋,其在于心中之境。

199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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