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发微信给我,说是要出版一本诗集,是对几十年来的诗作进行一种回顾、总结,可否说几句话。庆和腼腆,低调,自尊,一直在默默地书写,很少张口,他如此信任,我自然责无旁贷,不容推辞。
诗词歌赋,曾是中国文学中的主力军,货真价实的主流,至少可以与散文并驾齐驱,迨至李唐赵宋,诗歌之盛近乎臻于巅峰,即使到了元明清之际,虽然有杂剧、小令、小说的勃兴恣肆,而诗词并未衰落,甚至有人说,至少清代诗歌堪可与李唐比肩甚至颇有后来居上之势。此说自然大可商榷,但即使到了晚清民初,还是有不少人醉心近体诗歌,如同光体诗人者流,还有倡导诗界革命的梁启超、黄遵宪等,不还流连浸淫在旧诗之中难以自拔?也就是说,到了新文化运动蓬勃而起,胡适、柳亚子等痛骂抨击同光体,极尽奚落辱骂之能事,新诗才得以逐步登堂入室,渐成主流。较为标志性的事件是,百余年前,泰戈尔在徐志摩、林徽因等陪同之下,在杭州与陈三立见面,泰戈尔赠送陈三立诗集,也希望散原以诗集回赠。散原说,我这些文字是旧体诗,已经落伍了,不足以代表中国当下诗歌,恕不献丑了。这一看似不过是人际往来的应酬客套,却也折射出旧体诗已成明日黄花新体诗正大行其道的残酷现实。新诗自新文化运动迄今,已经走过百余年历程,究竟成就如何,我无力进行评价月旦,虽然也可列出一长串名字名作来。不说胡适、郭沫若,不说艾青、闻一多,还有陈梦家、穆旦、卞之琳等等,庆和的同乡臧克家多年前在我就读的中学校园西侧一小乡村写下了《春鸟》,被我的语文老师反复提及,让我们学习背诵,还有家乡的诗人徐玉诺,在老师的眼中,其形象似乎还要比姚雪垠等高大许多。新时期以来的诗人,多说顾城、北岛、舒婷等。孤陋寡闻如我,一度很喜欢食指、公刘的诗,甚至还有余光中、流沙河、席慕蓉等。到了扬子江边的石头城六朝松下读书,比朱庆和早了几年,不知何故,对新诗歌的兴趣大减,一头扎进元明清,对元好问、吴梅村、钱谦益、龚自珍的诗文沉迷难舍,纠缠不清,而庆和到此读书乃至毕业后做了公务员,却一直不离不弃长达二十六载写新诗,乐此不疲。这就有了《橘树的荣耀》《我的家乡盛产钻石》两部诗集的出现。
《我的家乡盛产钻石》共分五辑,分别是《清晨之歌》《雨后的事情》《再见,我的小板凳》《有一丛冬青》《刺猬》等,时间跨度自1998年至2024年,整整二十六载。庆和的诗,不事铺张,不炫目华丽,多属冷静客观单刀直入,回望故土家园,不带玫瑰色的虚幻,多是刀锋般犀利。《一个更早的早晨》宛如一帧剪影,写早起父母的辛劳,“他们发出的声响,尖锐地敲击着这个早晨”“去告诉床上贪睡的小猫小狗吗/睡懒觉可不是好习惯/金色的阳光也不会饶恕你的”;《有关水闸的传说》写少年乡村往事,“放学后孩子们喜欢到水闸上写作业/三米高的平台上挤满了乌黑的小蝌蚪/路过的大人们喊都喊不下来,孩子们清楚/写完作业后剩下的时间就都是他们的了”;《甘薯地》写北方原野司空见惯的家常甘薯,“甘薯叶铺满了地面/匍匐的茎像血管一样细长,透明/······/不断地把茎叶翻到垄上去/就像梳理我恋人的头发那样/我在把整个绿色翻转”;《清晨之歌》也是写一家人的日常,花生地,山羊,孩子们,父母忧心忡忡的对话,“父亲该去工厂上班了/母亲要接着把草拔完/孩子们则穿过整片花生地/去学校,他们沿着田埂走/成一条直线/阳光照在他们干瘦的脸上”;《陀螺之歌》《我的南方兄弟》是庆和早期诗歌中少见的悠长铺排,深情款款。《往事与河流》是写母亲渡过冬日的冰河给儿子看病的如烟往事,“母亲踩在上面,‘咔嚓’作响/裂纹始终像梅花那样/在她脚尖绽放”,如今回首追忆,“那条河流已消失,河床早被填平/两岸的人家在上面继续繁衍/我打盹的母亲/已经走不到岸边了;《父亲扛着梯子从集市上穿过》,细腻,贴切,道尽世态炎凉,诗的最后却异峰突起,“甚至还替父亲把梯子扛着/顺手取下他耳朵上的烟自己点上了/一动不动的父亲/扛着一架虚无的梯子/像电影胶片一样/定格在拥挤的人流中。此一首对父亲的书写,可与庆和《我头顶着床垫从大街上走过》比对来读,父子形象,更有一种互文的意味在,“头上顶着破旧的床垫/像是天空的一块补丁/他比扛着梯子穿过集市的父亲/还要愚蠢”“如果在看/那也只是在嘲笑我/多像一只老鼠/拖着一片枯树叶/从一个蹩脚的地方/搬到另一个蹩脚的地方/去过冬;《我的家乡盛产钻石》被用作诗集的名字,多少透露出庆和对自己这首诗的钟爱,还有他对故乡复杂多元微妙的情感,“有人看见我姐姐/拿钻石玩石子游戏/姐姐告诉他们/山上多的是/去山上,他们/果真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钻石/他们弯腰捡走,可一到家/却发现那不过是些普通的石块/所以说,在我的家乡/那么多的钻石/基本上没什么用处”,看似平淡无奇,明白透彻,仔细品味,却有回甘余味。
他的《一棵桂花树》,写朦胧情感、少年心事,宛如图画,“晚饭后我去找堂姐,她不在家/她去了邻居卓芬的家里,她们是同学/在卓芬家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桂花开了。堂姐和卓芬/一边闻着桂花的香味,一边说着话/桂花加到米饭里,叫桂花饭/加到酒里,就成了桂花酒/放在枕头里面,就是桂花枕头,睡觉都能闻着香味/我一直站在卓芬家的大门口,听着/她们在院子里说笑,她们的笑声里都有桂花的香味”。庆和的《给弟弟的信》,节制,含蓄,却内蕴丰沛,手足之情殷殷,令人泪下:“弟弟/你还好吗/我还是要用这古老的方式跟你说话/怎么说呢/你要把身体搞好/有时间的话多看点书/你遭受的一切只有你自己清楚/你要把它写下来/我想跟你说的就是你一定要注意身体/身子一旦垮掉/就什么都没有了/弟弟/怎么跟你说呢其实我也在泥潭里/挣扎/明天又是新的一年/我们都珍重。”
庆和的诗,没有拉大旗谋虎皮的虚张声势,没有伪装空泛的虚假抒情,更没有人云亦云毫无节制的口号泛滥,他写自己桃花源般的故园,他写人世间情感伦理的真实残酷,他写流逝的过往岁月的流离,独特,细腻,针砭骨髓,独树一帜。
(作者王振羽为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副总编辑、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