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笔下的旁观者似乎离我们已遥远,但文化上的一批看客一直未缺席,他们以优雅的姿态、高冷的言辞、正义的面具,吐出风轻云淡的判词,一下子上蹿为所谓的文化贵族,但这个自我供养的虚像常还是能吓唬一些人。由此,我们不得不警惕消极旁观者的陈词滥调。



最近卫华兄发来的书稿《遇见》,我仿佛从咸亨酒店走到山阴道上,一股怡人的山风扑面而来。咸亨酒店的小伙计才12岁,但他已活脱成超然的高冷的旁观者,他冷却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冷却了未来。设若卫华兄也作一个旁观者,这个假设令人紧张,但他的叙事文字却是松弛而愉悦,他在其背后支撑起生活的另一面。

作为叙事主体,卫华兄全身心投入生活,他以不可遏制的激情讲述一个个生活的横截面——一个日常的故事、一个真实的空间、一个折叠的时间。是的,他可以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区别于看客的旁观者,他有自己的支点,那就是情怀。虽然故事主人公不是他自己,但疏影横斜的文字倒影是他生命真切的存在——一个有情绪的人、一个有血肉的人、一个吟唱生活的人。

此散文集大都取材于卫华兄北京挂职期间的所见所闻。写机关写同事是非常难的,写得太真,有禁忌;写得模糊,太虚。他在《我们的7082》一文中引用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一段话总结挂职生活:“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不要对别人心存太多期待。”尽管全文洋溢着四季的温暖,铺陈着机关里特有的温情,点缀着京城特有的风味,但在这最后的刹那间抖出底层的慌张。原来卫华兄笔下的美好是他找回美的心路历程,找回不仅是哲学的思想的叙事史,也是人类情感的徒步史。社会的进步,文明的进化,把人最本质的真与美逐渐埋葬在世俗的雷峰塔下,虽同在一个屋檐下,最近的微笑却是最陌生的距离。鲁迅试图在小伙计身上找回一点点希望,然而还是在这个消极旁观者的“大约的确”中幻灭了。好在卫华兄坚强地将此幻灭消弭了,他把情怀作为暗生活反向的支点,去撬动沉重的世俗之门。他把自己的敞亮、激情和赞歌映射到周围的人事上,这个投射首先是回映到自己身上,你看:

大楼门厅入口,蓝色棉布包裹着把手;门厅里摆了沙发,每层电梯对面都放了桌椅,来办事的同志可以有个座儿。食堂门前,挂上厚实的遮风帘;水龙头里是温水,饭后刷个牙,用热水敷一敷疲惫干涩的双眼,自有一股暖流在心头。——《我们的7082》

这样的温暖是对他自我投射行动的肯定,当然我们更期望世俗的相互映射,以期找回社会应有的温度、人性的光辉。从这个行动看,他虽是叙事的旁观者,但更是生活的参与者,或者是一个积极的旁观者——作为旁观者他有自设的温暖。由此他可以去欣赏投射到心底的美丽倒影:一个把手、一个沙发、一个遮风帘、一个水龙头以及南窗吹来的风,更何况还有穿梭于其中的来来往往的人影。世俗总是想方设法按照它的指令去执行固有的预设,预设在它语言框架里是最理想的形式,如此,表面上是热热闹闹、繁花似锦,却也挥不去心灰意冷、了无生机。卫华兄明白其中的诡秘,不埋怨、不妥协,却以参与者、共建者、欣赏者的身份突破世俗的藩篱,映射光明,映射自在自得:

大嫂扯开嗓子喊道,哎哟喂,您老可慢着点儿唉!后来,我和妻模仿北京人讲话时,前面总会加上三个字,“哎哟喂……”——《烟火人间报刊亭》

这是自我映射的外溢,从工作单位到家庭生活,再到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从现实空间到精神世界,一束光,无处不在。这个光构成了卫华真实的本我,为员工为丈夫为人父为朋友为社会人,所有身份的中心轴由这束光固定并提供动力源。不过卫华兄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所有情怀的投射都没有期待回馈,因为他又是一个欣赏者,从来没有对美的攫取贪欲,他只会随着美的倒影随风起舞,因此在他笔下揶揄也成为一种高级欣赏:

从地理位置看,机场位于天津武清、北京大兴、河北廊坊三地交界,称之“武大郎机场”也不无道理。多好玩的名字,听过就能记住,打死也忘不掉。旁边就有人说了,那十号线就是“潘金莲线”。为啥,潘家园、金台路和莲花桥三个站都在十号线啊,各取一字,不就是“潘金莲线”嘛。瞧瞧,你得佩服国人的智慧吧。——《地铁也疯狂》

这么高大上的机场和黄金地铁线好像一下子被武大郎和潘金莲猥亵了,当然这不是作者的真实图谋,他希冀的是在现代物象感官上制造一个氛围,这个氛围填补了一个不对称的沟壑,从而获得新的文化图景。在现代文明不可屏蔽焦虑的幻象中,传统文化的被显现有助于抖落幻象里的焦虑。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图景,这样的情怀,我们不能丢弃,唯其牢牢占据,我们才能安顿好现实人生,安顿好未来。

当然,卫华兄的投射不全部在外部,否则会形成遮蔽自我的错觉,尽管他的投射通体透亮。他毫不犹豫地展示“在下”(即本我在场)的那一刻,但这一刻却让你窥见他立体的背部: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故意制造出一些声响,它应该能听见。可它依然沉醉在书香里,对我视而不见,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这精明的猫。哦,原来,一只猫也能大隐于市。——《烟火人间报刊亭》

这里卫华兄采用身份置换的方式,进行自我的挖掘、自我的晾晒——好精明的猫哇,真睡假寐于闹市,做一个旁观者,一个潜伏着随时出击的旁观者,一个不需以贵族头衔粉饰的叙事者。

我在现场顿了两分钟,便悄悄转身疾步而去,生怕老阿姨在背后突然叫我。——《一个人的五月天》

偶然,卫华兄必须逃逸,现场或许太甜蜜,或许太骚腥,他能掌控自我的在下,而不被出卖,他必然疾步而去,因为情怀支起的未来之球才是他投射的目标所在。

(作者曹洋为南京大学兼职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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