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化产教融合，促进教育链、人才链与产业链、创新链有机衔接，是推动教育优先发展、人才引领发展、产业创新发展的战略性举措。然而当下的实践过程中，校企双方的融通协调依然有不少阻碍。
来看看上海两所高校作为“乐谱创作者”，和“乐器演奏方”的企业如何磨合，最终奏响动人乐章，助力行业发展，激励更多学子奋力追梦。
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在国内化工行业流传——不久前，一家轻化工制造企业准备开发新产品，初步设想融入中华传统草本智慧，求助高校专家后，对方却基于自身研究介绍“量子科学”，企业团队回来汇报，“都说要产教融合，可实际沟通时却仿佛两条‘平行线’，这如何是好？”
在国家政策层面，“产教融合”概念首次出现于《教育部2013年工作要点》中，随着党的二十大报告里这一关键词再次被提及，其内涵已显著扩展为产业部门与教育部门相互促进、相互贯通、相互协同，以实现教育链、人才链与产业链、创新链的有效衔接。
实践中，“衔接”并不容易。教育体系与产业需求的错位、合作机制的不完善、资源整合的低效等在许多环节成为痛点所在，而这里也正是创新突破的空间。
“鱼腥味”怎样更重些
“特别期待越来越多行业相关学校、老师、同学的‘鱼腥味’更重些。”在中水集团远洋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称中水渔业）生产运营部总经理、高级工程师隋恒寿眼中，“鱼腥味”是个顶好的词，它意味着更多科研有生力量深入了解远洋捕捞一线，反之，若脱离了生产实际，产学研用都会出问题。作为科创部门负责人，他至今记得1985年3月10日，中国第一批远洋船队第一次走出国门之际，上海海洋大学的师生也随船远行，将论文写在离家万里的西非渔场——逐步摸透渔情、有针对性地设计新的渔具渔法。今天，中水渔业的捕捞作业遍布全球两极三大洋，300多条船汇为全球规模最大的远洋船队，一线的产学研合作依然不停，还多了新方式。
比如，学校派年轻教师到公司来挂职锻炼，挂实职、干实事、有实权。2023年10月，上海海洋大学的年轻老师成了隋恒寿的总经理助理，一年时间从不熟悉到熟悉，以专业眼光看到远洋渔业多方面的迫切技术需求，提出了许多研究方向，既可解海上之急，也为学科找到全新生长点。
而上个月刚从北京来过上海的他，这个月月底还要来一次——校企合作的国家远洋渔业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平台上，多个项目陆续推进。
去年4月，双方联合开发的我国首个金枪鱼智慧渔情预报系统“海鹰AI”正式发布，它收集了全球近70年的金枪鱼渔业数据和海洋环境数据，并结合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加以分析，如今已在中水渔业所有金枪鱼渔船上进行业务化运行，金枪鱼产量高位稳定。今年，专找鱿鱼的“苍鹭”即将正式诞生。
“学海洋渔业科学与技术专业，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系统性不亚于航天科技。”国家远洋渔业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的主任陈新军，也是上海海洋大学海洋生物资源与管理学院院长，他说，伴随着远洋渔业的发展，服务产业、输送人才的专业不敢稍停。
“最初要会开船，会在没有卫星导航的情况下凭借天文知识判断方向；网具运维、声学探鱼技术同样不可或缺；还要学会通过渔业生物学、海洋学、地理信息系统等进行渔情评估；鱼是游动的，资源的产权归属判断、争取就离不开国际法……”陈新军介绍。
当前，我国海洋渔业发展面临新的挑战：高层次专业人才短缺日益突出；高新技术赋能海洋渔业产业的趋势更加明显；围绕海洋渔业资源的国际竞争更加激烈。
为此，上海海洋大学提出新农科背景下海洋渔业科学与技术专业人才新的培养目标、新的人才培养规格，拓展新的专业方向，构建新的课程体系。
2012年成立的远洋渔业学院是个大动作，该学院由学校与中水、上水两家国内最大的远洋渔业企业以及中国远洋渔业协会联合成立，打通本科和研究生学段，订单式培养人才，特别在硕士研究生培养阶段，给予学子更多出海实践的机会，每年只招60个人。
黄昏时，远洋渔业学院学生臧帅登上小艇，为第二日要作业的人工网绑水灯。
远洋渔业学院学生臧帅
江阴小伙谢蓥之便是其中之一，三年硕士研究生有一年半在远洋渔船上实践学习。2022年10月到2024年4月，他跟随中水渔业金枪鱼围网捕捞船“金汇68”，在中西部太平洋上奋斗。
小谢和翻车鲀合影留念。
“我一直很想体验下不一样的生活，更想去海上看看，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向。”他在船上的岗位是信息员，主要在老信息员的指导下负责对外交流和渔船设备辅助。
小谢还记得，刚开始实在有些不适应——比如对外交流时听不清当地官员有口音的英语，对方说“radio operator（意为信息员，即对他的称呼）”，他只听到“radio（无线电）”一词，虽觉有异还是把手里的对讲机递了过去；再如船上基本每天都要起网，信息员也要去帮忙，风大浪大时他站立不稳、摔来摔去，好几次被惯性整个拍进甲板上的渔网堆里。
不过工作中的学习和思考也很有趣。学校里学过渔业船舶机械知识的他，在这里看到了跟课本上有些出入的泵、发动机、雷达，日积月累中，对船舶整体更加了解；现在航行主要依靠电子海图，但由于多种原因，长距离航行时为了确保航线安全依然需要同步在原版纸质海图上标注船位、划定路线，基本功扎实的他很快便可独立完成。
更重要的是，谢蓥之找到了自己的论文题目——金枪鱼分为自由鱼群和随附鱼群两种。日复一日面对大海的工作中，他思考着：为什么这种鱼群出现在这里，不出现在那里？生态环境的影响因素是什么？
去年4月，小谢的爸爸妈妈迎接他回到陆地，发现出发时90公斤的儿子已经成了75公斤有腹肌的长发汉子，黑得差点认不出。
一年后的今天，小谢正坐在临港校区动水槽实验室的桌前，为论文《中西太平洋不同群型金枪鱼栖息地选择及其对ENSO（厄尔尼诺—南方涛动）响应的研究》写下最后一笔。
要让中国人吃到好鱼，找鱼捕鱼固然重要，维护不了渔权都白搭。目前，我国先后加入了中西太平洋金枪鱼委员会、南太平洋区域渔业管理组织等8个区域性国际渔业管理组织。上海海洋大学的专家们通过科学研究为公海大洋渔业资源的长期可持续利用贡献中国智慧的同时，还通过积极参与管理规则的修订、制定，为维护国家公海渔业权益建言献策。
上学期学校开设了“国际渔业外交官”微专业，专门培养新一代的国际渔业治理人才。海洋渔业科学与技术系主任李纲教授是该微专业的负责人，他也是南太平洋区域渔业管理组织中国科学代表团团长，有着十多年的教学和“国际斗争经验”。微专业依托学校海洋渔业科学与技术等本科专业，设置了大国外交、国际渔业治理前沿、国际组织概论、渔业谈判英语实务等课程，许多课程素材便来自老师们参与国际渔业组织工作中的第一手资料。首批18名同学上了一学期课便觉“压力山大”。本学期，微专业的同学们接受国际渔业谈判的模拟训练，下一步将跟随老师们走向国际组织舞台参与“实战”。
下了那么大功夫与产业融汇协同，动力是什么？对这个问题，陈新军院长哈哈一笑，“因为我们在一条船上”。
当“老黄埔”遇上新挑战
除业界外，很少有人知道，国内香精香料领域有一所“黄埔军校”——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其香料香精专业的发展历程，几乎与产业的崛起同步。自20世纪80年代专业成立以来，学部始终以服务产业需求为导向，培养了大批行业急需的高素质应用型人才，甚至有“业内重要岗位八成以上是这家校友”的说法。
随着产业能级的不断提升，如何更好地集聚行业、高校资源成为这所“老黄埔”面临的新挑战。
“以赛代训”是探索中的答案之一。例如，针对化妆品产品开发岗的岗位需求，学校重组课程体系，以确保教学内容与岗位技能高度匹配，同时通过引入化妆品学科竞赛和创新创业类竞赛，将培养计划中的部分“实习”“实验”“课程设计”的课程学分与科技竞赛或创新发明相结合，由指导教师辅导学生自行选题、研究、设计、开发和制作，充分体现以学生为主体，发挥能动性，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保证学习和实践的效果。最终，将课程内容与“1+X”证书技能标准相结合，实现岗位需求、教学内容、学科竞赛和职业技能认证的深度融合，构建“岗—课—赛—证”一体化教育模式。
这个“赛”字有讲究。以今年由中国香料香精化妆品工业协会和上海应用技术大学联合主办的“华灼杯”第六届全国高校化妆品产品设计与创新大赛为例，赞助品牌名单里，相宜本草、青蛙王子、养生堂、诺斯贝尔、百雀羚等赫然在列，原料支持企业足足15家，还在不断增加。企业源源不断的支持动力何来？以这些大赛为桥梁，觅人才、寻合作、挖金点子，助力自身可持续发展。
大三那年，上应大学生刘宜桥成为首届ADM调香竞赛一等奖得主。赞助商ADM食用香精公司出的题是“香橼”。参赛学生每人获得一个真实的水果，通过各种专业方法调配出香橼的气味。改了六七个配方后，小刘提交了作品，也为自己赢得了前往ADM位于英国、德国的工厂短期交流的机会。
“在那里，我和研究人员一起调配白葡萄酒香精、探讨制备薄荷精油的工艺，实际生产研发中，不同原料、不同搭配带来无数组合，给我新的知识冲击。”他说，更重要的是自己学到了在实际工作中，调香研发不仅要精研香型，还须综合考虑成本、香气的表现力、客户偏好、市场敏感点等多种因素，对这个行业的认知更加丰满了。
8年后的今天，刘宜桥已成为一名优秀的调香师，最新的灵感是“秋天的味道”。“对我而言这不仅是工作，也是把对生活的认知转化到香气里，再回馈给生活。”他说。
“香精香料是时尚消费品的‘芯片’。”上应大学术委员会主任、香精香料化妆品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主任柯勤飞教授说，这样的认知和使命感是学校与企业紧密合作的基础，也是携手育人的活水之源。
说是“芯片”，不仅因为是核心技术，也因曾被“卡脖子”。由于我国天然香料高品质产业化关键技术不足，中高端香料产品市场长期被国外公司垄断。
在协同创新中心这个大平台上，柯勤飞团队对以萱草、薰衣草为代表的天然香料制备过程耦合强化、芳香纳微胶囊稳态化、赋香产品功能化等全链条创新研发，取得丰硕成果，其中，团队与爱普香料、水星家纺合作的带有萱草香气等的芳香抗菌床品，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应。
铭康是一家已有20多年历史的香精香料公司。应对新的市场需求发展趋势，它与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共建功能性香氛联合实验室，希望以科技为翼，文化为魂，孕育更美的“东方香”。
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与广东铭康香精香料有限公司合作共建“功能性香氛联合实验室”。
一系列针对情绪功能性香氛的探究由此开启——上海的白玉兰、四川小金县的玫瑰、杭州的龙井、新疆的薰衣草进入“原料盘”，36款组合中精选出4款香基，功效原料筛选、配方制定、产品验证紧锣密鼓进行。
功能性香氛联合实验室研究、教学现场。
“这次合作，我们企业十余名调香师组成的团队也深度参与其中。”铭康技术中心副总经理兼高级调香师唐明慧介绍，共同项目组将技术与市场需求结合起来，形成从种子到产品的闭环。
“前几天一位专家评价，‘某种程度上看，国内香精香料行业竞争也是你们的校友之争’。”谈及在业界人才培养的影响力，上应大香料香精化妆品学部主任田怀香教授颇为自信地说。
2020—2024年，学部共培养香料香精专业毕业生600余人。其中超过50%进入香料香精化妆品行业龙头企业工作，如芬美意、奇华顿、上海家化、欧莱雅等；部分毕业生选择继续深造，攻读国内外知名高校的研究生学位；还有不少选择自己创业。
2001年毕业的鲍佳程，选择2010年与其他四个伙伴共创上海和韵香精香料有限公司，主攻日化全品类，如今年销售额已近两亿元。“校友对我们来说是个特殊群体，有竞争，更有互帮互助，特别在原材料采购方面。”他说，在香精香料领域，外国公司有着积累优势，这几年国内行业上行大有可为，大家都想争一口气，共同把国内这个产业做上去。据他估算，当时班上50多个同学，超过1/5走上创业赛道。
除了学历教育，学部还承担了行业内大量在职人员的培训工作。每年，上应大为来自全国各地的企业技术人员提供定制化培训课程，内容涵盖香料香精新技术、新产品开发、行业法规等；还长期接受中国香料香精化妆品工业协会委托，举办“调香师培训”，国内外香精香料企业、国内日化产品企业、食品添加剂企业等近800名企业技术骨干参加……人才成长循环起来，行业新需求、学界新前沿在教室里碰撞出更多火花。
记者手记
采访中不止一次为青年学子的热忱动容——
上海海洋大学研究生谢蓥之，三年硕士有一半在远洋渔船上实践学习，最难忘太平洋落日时光，“因为每天的晚霞都是不一样的”。他说，天气不佳时便想象自己是海燕，默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小伙子已立志将大海作为人生事业的起点。
23岁的上海应用技术大学毕业生王家珏，正在国际香水、化妆品和食品芳香高等学院修读欧洲香水与化妆品硕士。大三时，正是母校俞根发教授的一门专业选修课《香水与时尚》点亮了他对行业的热望，驱动着他不远万里赴巴黎深造。“这里训练量非常夸张，虽痛苦但幸福。”对未来他已有主张——学成回沪工作，积累经验创立自己的品牌，“帮助中国香料香精行业成为世界一流”。
这“壮志豪情”一刻，是产业所需与学校所授同频共振的回响。
学生王家珏在校园香料药草园中。
原标题：《你要“草本元素”，他给“量子科学”，产教融合何以告别“平行线”》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说明：远洋渔业学院学生谢蓥之随船出海时拍下的“领航鲸”。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彭德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