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巨成

昨天晚上,与姐姐通话一个半小时。挂断电话前,我说,姐姐我想你了,我去看你吧。

姐姐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别来了,这么远的路,怪辛苦的。

姐姐语速缓慢,语气柔和,她在考虑怎样说才不会伤了我的心。我知道这话出自她的真心,但也只是她心里话的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讲。

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往日与姐姐有关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

有一段时间,汽车的尾气是香的。我很喜欢闻。你可能很诧异:没搞错吧?尾气香?这怎么可能呢?

没错,是真的。小时候,汽车很稀罕,一旦有汽车经过村子,孩子们都喜欢追着看。车轮碾压土路扬起一团灰尘,夹杂着浓重的尾气,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香味,而且这记忆中的香味与姐姐有关,于是它更加特殊,记忆更加深刻。

姐姐谈了一年的男友退伍了,在镇上一家工厂做司机,他就是开了一辆吐着香气的汽车来我家的。汽车停在大门外的空地上,蓝色的漆面崭新,发着亮光。我兴奋地跑过去,坐进宽敞的驾驶室,握着方向盘,昂首挺胸,模仿驾驶员的样子,接受着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

两年后,姐姐被这辆车接走了,连同装不满车斗的嫁妆。送亲的人们在大路边止住脚步,目送汽车缓缓前行,驶向村口。

我独自一个人追着车跑。姐姐从车窗里伸出头,探出半个身子,向我摆手。我看到她头上戴着红丝绒的双喜字,穿着大红色的上衣,满眼泪水。

我停下脚步,站在路中央,目送远去的车影。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汽车尾气特有的香味儿又钻进我的鼻腔,它太浓太浓,浓得让我记了一辈子。

姐姐大我12岁,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她是仅次于妈妈的第二个女人。

我出生后身体孱弱,患了一种慢性病,连吃奶水都很难,不知是疼是饿还是什么缘故,经常哭闹大半夜,直到哭得没了气力。姐姐陪在一旁掉泪,小声地问:妈妈,弟弟不会死吧?

后来姐姐辍学了,为了我。她本来学习很好的,还跳过一级,老师觉得辍学可惜,专门到家里来了解情况,做父母的工作。妈妈白天要去做工挣工分,家里孩子多,没办法只能将我交给姐姐。一个半大孩子独自抱着一个患病的幼儿,束手无策,她既心疼又惴惴不安,生怕我有个意外。

我长大成人后,姐姐对我说:弟弟呀,没想到你能长成这个样子,那段时间我一直担心,没少流眼泪。


是的,我活了下来,慢慢成长。五六岁开始,我也能尽一份力,帮家里做事情了,做得最多的就是给我家养的猪割猪草。

老屋西墙外用土坯围了一个猪圈,每年春天买一头小猪回来,养到春节卖掉,卖猪的钱是一家人大半年的开销,我们春节穿的新衣、家里添置东西都靠它。割猪草我能做,我也愿意做,几乎天天去割。

家家都养猪,户户割猪草,离村子近的地方猪草就越来越少了。那次,我和两个小伙伴去一处从未到过的地方,那里与邻村接壤,找到了许多鲜嫩浓密的野菜嫩草。我兴奋地割了满满一背筐,心想这一来够小猪痛痛快快地吃两天了,家人也该夸奖我了。

可是这份喜悦持续了没多久,就被沉重的背筐压没了。小伙伴们走在前面,离我越来越远,只剩下我一个人,弓着身、背着筐,先是走二十步一停,歇一歇,再是走十几步一歇,最后一次只能走几步了。

我看着村庄的方向叹气、发愁。太阳落山了,天边飘着一抹红色的云彩,恋恋不舍地和我告别。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能帮忙,也找不到人回家帮我传信。

忽然,前方的暮色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姐姐。她接过背筐,背在自己肩上,一手拉着我,我们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姐姐的手那么有力。

男孩子们的游戏少半靠智力,多半是靠体力,靠蛮力或巧力。爬树、赛跑、占窝、逗拐、投掷、举砖头、掰手腕……比的是谁的头脑反应快,看谁的胳膊粗、力气大,看谁的腿脚利落。体弱的我在这些游戏中常常是输的一方,甚至还有的孩子故意欺负我。

我心有不甘,含着泪默默地回家。姐姐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明白我的状况,体谅我的心情,她轻轻地拉过我,将我拥在怀中。姐姐的怀抱暖暖的,温柔而有力量。我的委屈顿时消失了。

从城里来的知青是村小学的老师,是姐姐的朋友。我7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她来到我家,问我的年龄,说该上学了。

于是,那年初秋,姐姐送我去学校。我心怀忐忑,不知道能否适应新的环境,到了学校门口,我还拉着姐姐的手,不愿松开。

姐姐剥开一颗水果糖塞进我的嘴里,说:别怕,放学我来接你。

那颗糖是菠萝味儿的,真甜啊。

那些年,村民们骑的自行车都是自己买零件、自己组装,钢管焊的车架粗大笨重,甚至连刹车闸都没有,人们习惯称它为铁驴子。对于孩子们来说,学骑自行车的难度不亚于今天学开汽车,要摔倒很多次,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流血掉皮也是难免的。可是我不怕,我要早点学会,我要自己骑车去找姐姐。

姐姐家和我们村隔着三个村子,十几里路,但路不好走,中间还要过两条河,有一座桥没有栏杆,走在上面提心吊胆的,曾有人掉下河去。两年后,我骑车的技术足够好了,爸爸妈妈终于同意我独自外出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当我出现在姐姐家门口时,她向我身后看了看,没有人,又惊又喜:你一个人骑车来的?随后,又不无关切地说,以后还是和爸爸一起来吧。

我自豪地说,姐姐,我能行,我长大了。

那天午饭,姐姐炒了一碗鸡蛋,摆在靠近我的桌上,还不停地夹到我的碗里,她自己几乎没吃。

炒鸡蛋拌着许多葱花,真香!它是那个时代的美食,也是我记忆中的美食。

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与姐姐有关的记忆依然清晰,依然那么温馨甜蜜。

(本文作者为济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济宁散文学会会员,济宁市公安局任城区分局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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