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啊黄鹂
黎荔
今天,忽然想起一首非常古早的台湾民谣《蜗牛与黄鹂鸟》,这首歌产生于《乡间小路》、《赤足走在田梗上》、《外婆的澎湖湾》、《踏着夕阳归去》、《兰花草》、《小茉莉》、《阿美!阿美!》、《恰似你的温柔》、《橄榄树》……一大堆甜蜜的“老歌”涌现的上个世纪70-80年代,那是整个华语圈公认的“过去的好时光”——风花雪月,淡淡琴声,清新文艺的男生女生,在民谣吉他的絮语声中,诉说着爱情、美景、好日子、春夏秋冬、自然趣事,动不动就“不要问我到哪里去”,踏上非但不痛苦反而是甜蜜浪漫无比的生命流浪,诗与远方。
在那个民谣时代,即使神曲众多,我也非常喜欢这首《蜗牛与黄鹂鸟》: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这首民谣,讲述蜗牛在葡萄树刚发芽的时候就背着重重的壳往上爬,而黄鹂鸟在一旁讥笑它的有趣情景。旋律轻松活泼,歌词与口语相近,质朴自然,音乐形象如童谣般天真纯朴,富有生活气息。从这首歌开始,我发现原来也可以将黄鹂唤作“阿黄”,好生动有趣的表达啊!其实“阿黄”在树上嘻嘻哈哈,未必是在嘲笑蜗牛吧?在《蜗牛与黄鹂鸟》这首歌诞生后的数十年,我们这个竞争激烈的功利社会,一直把背着重重的壳往上爬的蜗牛,视作“将勤补拙”的奋斗者典型,蜗牛爬树坚韧不拔的毅力被歌颂,但现在回头看,真的把这首明净的民谣解读得沉重了。在树上轻快戏谑的黄鹂鸟,只是在一片春光明媚里蹦跳、戏耍,它无心无意的自在鸣啭,就让“小镇做题家”蜗牛瞬间破防了——这蜗牛是不是有点过于敏感了呢?
说起黄鹂,但凡上过学的中国人,没有不知道黄鹂的。“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可是诗圣杜甫的名句啊!青翠的柳枝间,两只黄莺在跳跃欢唱,一行白鹭乘着春风在蓝色的天幕下自由飞翔。黄鹂与翠柳,白鹭与青天,动静结合,相映成趣,共同构成一幅美妙的春意图。在东方的审美意境中,一种颜色,几抹涂彩,便成了一首生机盎然的诗。三两笔勾勒出心境,几抹色便奼紫嫣红,中国人对于美好的遐想,似乎都在这诗里、这色彩中了。
黄鹂的名字来源于它那一身明亮的黄色羽毛,它的外观常常让人联想到“金色的阳光”。在中国,黄鹂不仅仅是一只小鸟,它还承载着悠久的文化象征。从古至今,无数文人骚客在诗词中咏叹黄鹂的鸣叫。黄鹂的鸣声清脆悦耳,犹如丝竹之音,传遍了田间地头,也充盈在皇宫寺庙,或老巷深院之中。
每年春天,当又一次,生之泉源在万物下方涌出,几朵娇艳欲滴的嫣红可以蔓延成一道绚丽的春色,而几声婉转的黄鹂鸣柳,打破一冬的沉寂,成为了咏叹春之季节的最美花腔。疏雨洒落,绿树成阴,在春夏的转换中,黄鹂在绿阴深处婉转啼唱,声声动人。深秋时节,树上露出累累的果实,树叶由绿变黄,或枯萎,或被虫蛀蚀,展现出秋日的萧瑟,一只肥硕的黄鹂衔着小虫栖于树枝上,显得悠哉悠哉。到得隆冬时节,夜来薄云满月,给空旷静夜平添了几分神秘,初升的月亮惊起了一只黄鹂,它低头梳理羽毛,准备安栖入寐,脱尽木叶的冬日瘦枝,随着黄鹂的跳跃动静而上下轻轻颤动。
如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许多曾经栖息在城市角落的黄鹂,那一抹灵动而活泼的身影,已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城市化带来的环境变化,使得许多野生动物的栖息地遭到破坏。黄鹂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城市的庭院和公园之间,它们的栖息环境逐渐消失。高楼大厦的兴建,给黄鹂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压力。曾经栖息在传统院落和农田的黄鹂,如今不得不面对城市化带来的困境。黄鹂的消失不仅仅是一种鸟类的灭绝,更是一种文化的失落。如果穿越回到遥远往昔,在这个春天中,我和黄鹂将怎样相处呢?
也许我会是寺院的修行者,那日清晨抄经时,有只黄鹂扑棱棱跌进窗来。它在我摊开的《楞严经》上收拢翅膀,尾羽扫过“诸法因缘生”的墨字。金镶玉的羽毛在佛前长明灯下流转异彩,倒像是殿角褪色的经幡突然活了过来。我蘸墨的笔尖悬在半空,看着这小东西歪头打量鎏金菩萨低垂的眉目。黄鹂在经卷堆里蹦跳,爪尖勾破泛黄的宣纸。它掠过青瓷香炉时带起一线沉香,尾羽扫过铜磬发出清越的嗡鸣。忽然这鸟儿振翅冲向藻井,在斑驳的飞天壁画间划出金色弧线,最后竟直直撞破窗纸而去——那方被虫蛀了半冬的桑皮纸,此刻豁口处漏进的晨光里飘着细碎金羽。黄昏时我循着鸣声去寻,后山老槐枝桠间,它正对着残阳梳翎,每声啼叫都像抛出的金豆子,伴随着檐角铁马叮咚,化作深山的梵钟余韵。我数着念珠,看它渐隐入暮色,忽然懂得经书上说的“如露亦如电”的无限况味。
也许我会是深闺中的女子,晨起理妆时,忽见菱花镜里掠过一抹金影。原是檐角新巢的黄鹂儿,在纱窗外展翅,啼声如露珠滚落青瓷。这鸟儿来得蹊跷。三日前暴雨摧折了西厢房的梧桐,今晨却在残枝上筑了个精巧巢窝。自此我与它晨昏相伴,倒成了闺中消遣。它有时用喙尖轻叩窗棂,有时在刺绣的绷架上蹦跶,有时垂着金钩似的尾羽立在砚台边,有时案上才放上南方新运来的水果,冰鉴里镇着的果子沁出胭脂色汁液,黄鹂儿被甜香逗引了,偷偷飞过来啄食,不小心扑棱棱撞翻了琉璃盏。我常倚着阑干看它练翅。金翠羽翎掠过牡丹丛,忽又旋身掠过水面,惊起一池星子。我便效法《乐府》里“昭君出塞”的调子,以竹筷击青瓷盏,和着它的鸣啭。那鸟儿竟懂得进退,唱到“琵琶马上弹”一句时,蓦地收声振翅,恰似羯鼓催花的刹那。此刻方知,这生灵原是通人性的。
曾经的岁月里,窗前的黄鹂声是生活的调味剂,黄鹂的歌声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带来了宁静与美好。而今天,这种景象却成为了许多人心中难以触及的记忆。黄鹂的逐渐消失,代表着那种悠然自得、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在现代社会中已难以寻觅。而这正是许多人怀念和追忆的地方。
多希望窗棂间忽然掠过一道金影,看过去时,发现是一只黄鹂,它在树林间穿梭,像是在和春风嬉戏。它落在枝头,那娇小玲珑的身躯,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光芒。当它飞向天空,如同一道明黄的弧线,轻快地抛向无尽的蔚蓝虚空。黄鹂啊黄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