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寒假临近结束时，华东师范大学附属浦东临港小学（以下简称：华东师大临港附小）的施阳老师带着15岁的女儿丽丽去广州旅游，买了两天长隆旅游度假区的门票，并不便宜。可是，大老远来一趟广州，丽丽只逛了半天就不想再出门了，宁愿躺在酒店里。施阳没有强求女儿，她想，女儿开心就好。
上一次旅行，母女俩的相处模式还不是这样。“前年去重庆旅游的时候丽丽也抱怨，我选的景点都不是她喜欢的，我软硬兼施，逼着她跟我一起玩。”
在酒店里，施阳翻着随行携带的一本叫作《原生家庭——一所隐秘的学校》的书，默默陪伴在女儿旁边，温馨、静谧，她突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跟女儿这样和谐地相处了。
“放下控制欲，臣妾做不到啊”
丽丽从小就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孩子，6岁时她想把家里重新装修，施阳不同意，丽丽对她说，“我是你女儿，反正以后房子也是我的。”
到9岁时，“我就不听你的”快成了丽丽的口头禅，施阳“经常被气得半死”。同样是那一年，施阳开始带着女儿学习“养活教育”：下地拔草、翻地、种菜、捡废品……丽丽觉得太累了，她不想干。
丽丽有自己的想法，打算卖明星周边。她用压岁钱购买整套的周边，拆开了再卖。“她自己学会了在快手、微博开发客户，卖得还挺好。”施阳不理解，不知道是该支持还是反对，但也不敢多嘴。
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施阳没有想好，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按照自己母亲的要求去做事。
“现在丽丽到了青春期，要‘抓大放小’，这个道理我很早就知道。但女儿的世界似乎和我理解的不一样，万一女儿有很多想法是错的呢？放下控制欲，真的很难做到。”施阳说。
“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个小人”
控制欲一方面来自施阳对女儿的爱，一方面也受到施阳原生家庭影响。几十年来，施阳一直走在母亲铺好的轨道上，稍有偏移，马上会受到母亲的指责，“一直喋喋不休到按她的要求改变为止。”
“我内心一直有个很强烈的想法：想弄点哑巴药给我妈吃，让她闭嘴。”很多年前施阳就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她的内心都要经历一段压抑的过程，想找个洞躲进去，不跟任何人接触。“我很害怕接到电话，就感觉我又做错了什么，有人来批评、指责我了。”
两个月前，给学生上完学期最后一课的华东师大临港附小的老师们收到校长潘婷婷的短信：学校新一季的共读活动要开始了，这一次，她推荐的书是《原生家庭——一所隐秘的学校》。
寒假开始前，每位老师都拿到了《原生家庭》一书
其实在读《原生家庭》一书之前，施阳已经开始慢慢对内心的自己说，“我就是好的，我就是美的，我就是喜欢自己，这种喜欢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也不是和别人比我有什么更好。”
大胆说出来，让母亲改变和自己的沟通方式已经迫在眉睫，但考虑到可能发生的冲突，她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我妈很聪明，她对女婿、儿媳妇从来不唠叨，似乎不是自己生的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己生的怎么说都行。”
现在，施阳受不了母亲唠叨的时候就会回怼，换来一段时间的安宁。“我从小到大没顶撞过我妈，最多就是不理她。我感觉十几岁的时候我没有经历青春期，现在却进入了迟来的青春期。”
顺服了四十几年的女儿，突然开始“叛逆”，施阳的母亲很难接受，经常流泪。其实，施阳内心的小人哭过无数次，她没有学会怎么和母亲相处。
“不能让女儿坠落我挣扎过的泥潭”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丽丽的脾气好像也越来越火爆，“稍微批评一下就原地爆炸”，施阳的内心很挣扎。
2023年，施阳带着女儿参加了一个亲子夏令营，女儿的积极主动、落落大方惊呆了施阳，“我看见了一个非常自信、完美的女儿，和平时完全两个人。我感受到了她的力量。”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施阳回忆，那几天里，丽丽每天得到的都是肯定的语言、爱的拥抱。“夏令营里，有一位妈妈一直提醒她的孩子这里没做好、那里没做好。”在施阳眼里，那个孩子在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反而表现更好。“或许没有父母的干扰，孩子才能安心做自己。”
夏令营老师评价丽丽是个“眼里有活”的好孩子，她回家对施阳说：“妈妈，我有这个优点吗？我都有点怀疑老师说的不是我，我不会听错了吧？”
在家里，丽丽不是一个妈妈口中的“好孩子”，但是在营里，她的每一次付出、每一点进步都会得到肯定和鼓励。“我看到的总是女儿没做好的地方，比如她整理了房间，我发现地没扫，就批评她房间没整理好；她把写字台收拾得很整洁，我当她是应该做到的，就不会去表扬她。女儿的积极性就这样被我磨灭了。”
在女儿身上，施阳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这个寒假，看着同事们在共读群里分享阅读感受，讲述家庭生活的家长里短，施阳的内心一点点被触动。
“我妈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要照顾弟弟妹妹，没做好就要被我的外公外婆打骂。后来在夫妻关系、婆媳关系里也受了很多伤害，所以她的内心有情绪空洞，可我不能牺牲自己去满足她，不能让我的女儿以后也像我一样在泥潭里苦苦挣扎。所以我就跟我妈说，她的沟通模式必须改……”
从以爱为名的期待，
到以尊重为底色的陪伴
很多同事会好奇施阳为什么有那么多白头发，施阳解释：“我经常做梦，而且会做很多噩梦，所以害怕睡觉，经常失眠。”
去年，丽丽经常对施阳说自己会做噩梦，不敢睡觉。原来，在无形中施阳继承了母亲对待女儿的方式，“现在我改变了，丽丽再没跟我说她害怕睡觉了。”
寒假结束，施阳母亲被女儿逼着成长，也改变了很多，现在看到丽丽的问题，也会先说一个优点再提出问题，语气也平和了很多。
施阳妈妈和她的沟通方式给施阳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是因为她不爱女儿吗？可是施阳一家早年经济困难，父亲又觉得学业不重要，如果不是妈妈尽全力托举，施阳可能早早就辍学了。“妈妈都想方设法供我继续读书，直到我读完大学。”施阳说，“正是因为妈妈爱我，她认为‘唠叨’是在帮助我成长，让我更加强大。”
施阳母亲用她认为最好的方式，在无意间给施阳带来了捆绑和伤害。和母亲“摊牌”之后，施阳感觉“压抑我内心很多年的乌云消失了，那几天整个人都特别轻松、喜乐”。
“妈妈的学习和成长是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很多道理知道做不到，是因为我们自己内心还没有理清。爱孩子前先爱自己，多拥抱内心的那个自己，给予自己鼓励、肯定，给自己成长的时间。”施阳说。
寒假末，丽丽想去厦门看明星演唱会，施阳同意陪她去，前提是路费从她卖周边的收入里出。丽丽希望施阳也买张门票，结果两人都没有抢到票。
丽丽还想让施阳陪着她站在场馆外应援，施阳对丽丽说，“你脑补一下，你妈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像个傻瓜一样举着牌子站在外面，是什么画面？”丽丽哈哈大笑……
采访手记：冬天过去，大地开始解冻3月14日，在华东师大临港附小举行的
华东师大临港附小是一所刚开办三年的新学校，老师的平均年龄不到30岁。为了帮助年轻老师成长，校长潘婷婷每隔一段时间带着全体老师共读一本书。
原生家庭是一个客观存在，选择《原生家庭——一所隐秘的学校》这本书是“希望老师学会从原生家庭获得力量，破茧成蝶，才能理解刚走出家庭的孩子，帮助他们在校园里获得幸福”。这是潘婷婷一开始的想法，但是之后老师们的变化，让她惊喜不已。当老师们开始正视自己的成长印记，那些曾被原生家庭阴影笼罩的角落，反而绽放出破茧重生的力量。
寒假里，阅读打卡活动将身处天南海北的华东师大临港附小的每一位老师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有19位老师26天不间断地参与阅读打卡。一本书，让老师们得以回望原生家庭的印记，理解自我成长的根源。
分享会上，《原生家庭》的作者乌实也通过视频鼓励华东师大临港附小的每一位老师，“原生家庭是一所隐秘的学校，而老师身处一所真正的学校，希望老师们相信心力的扩展，助力每一位学生和家长，为一个个家庭点亮爱的灯光。”“华东师大临港附小的办学理念是‘育生命，丰未来’——育生命成长力量，丰未来幸福人生——
华东师大临港附小校长潘婷婷
当天，几位老师也分享了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的变化——
“在教学中，我发现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深远且微妙。”勾百川是五年级的数学老师，他发现班里的小李表现不积极，作业完成的质量也不高。“起初，我尝试过多种方法激励他，但效果不佳。”
经过这个寒假之后，勾老师猜想，孩子的问题可能出在家里。于是，他与小李的家长沟通，发现他们不仅平时工作忙，且在教育方式上较为严厉。
了解了情况，勾老师立即调整教学策略，在课堂上组织更多小组活动，鼓励小李积极参与讨论，及时给他正面反馈；与家长保持密切联系，建议他们用更温和的方式与孩子沟通。“一段时间过后，小李变得开朗了许多，课堂上也能积极举手发言，作业完成得也更加认真。”
“过去，深受原生家庭影响的我，对喧闹的环境极为抵触。成为教师后，这一问题愈发凸显。”屈莉老师班上的小王同学精力旺盛，“他制造的嘈杂声常令我烦躁不已。每一次喧闹，都像尖锐的刺扎在我的神经上，让我忍不住大发雷霆。”
一天课间，小王又开始“大闹天宫”。“要是以前，我早就怒火中烧。但这次，我看到他兴高采烈地给同学们讲周末趣事，神采奕奕。刹那间，我竟发觉小王十分可爱。”
自那之后，屈莉对这位“喧闹大王”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而小王似乎也察觉到了老师的变化，不再一味地喧闹。“接纳，不仅改变了我眼中的王同学，更让他在充满爱的氛围里有了积极的转变。”屈莉说。
3月16日晚上九点半，班主任李敏收到小周妈妈的控诉，抱怨孩子作业不做，家长干着急，但无奈孩子直接洗洗睡。
李敏利用《原生家庭》中学习到的察觉、接纳技巧，提醒小周妈妈察觉孩子的需求，关注孩子的身心健康。在原生家庭，父母“看见”孩子很重要，让孩子感觉到父母的关爱也很重要。
在李敏看来，“教育不是雕刻作品，而是唤醒生命。对孩子作业的关注，千万不要超过孩子自身。”
文字：芮德贵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丽丽为化名
头图由AI生成，其他图片由学校提供
编辑：曹轶姗
校对：曹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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