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火车站的穹顶高得能装下整片天空,米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我举着手机的手突然被导游老金按住:"这里拍照要申请。"他黢黑的脸在制服领口若隐若现,像极了《潜伏》里的余则成。
站台上穿藏蓝制服的列车员雕塑般伫立,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当我的运动鞋不小心蹭到地面积雪,那声"咯吱"竟成了方圆百米内最刺耳的响动——没有行李箱滚轮的轰鸣,没有亲人相拥的啜泣,连孩童都像被按下静音键的玩偶。
"跟上。"老金的声音像把锋利的手术刀,划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我数着步子穿过长廊,第37步时终于忍不住回头——九百张面孔从我身后流过,像九百枚复刻的活字印刷铅字。
一家涉外商店的营业员,朝鲜的营业员都很漂亮
在凯旋门广场,我见识到人类表情管控的极限。晨练的老人打太极时嘴角绷成直线,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敬礼时眼皮都不眨,连推着婴儿车的母亲都保持着阅兵式的标准步频。他们的面部肌肉仿佛被无形的手熨烫过,每个褶皱都透着计划经济般的精确。
直到第三天,我在仓田街瞥见转瞬即逝的"破绽"。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蹲在墙角,指尖夹着的香烟忽明忽暗,烟灰落在锃亮的捷克造皮鞋上——左边那人突然挤了下右眼,这个细微的表情波动,竟让我激动得差点摔了相机。
朝鲜的上班族
那家涉外商店的玻璃橱窗亮得可疑。当我假装系鞋带落在队伍最后,闪身钻进挂着"大同江牌电视机"招牌的门洞时,心脏快跳出喉咙。货架上的青岛啤酒标价12美元,穿桃红色朝鲜装的售货员美得不像真人——她的腮红晕染得像朝霞,发髻用金线编成复杂的麦穗纹。
"同志。"冰凉的手搭上肩头,我回头看见老金铁青的脸。回酒店的路上,车载广播突然切到《金日成将军之歌》,司机握方向盘的手暴起青筋。后来我才知道,那家商店的"顾客"都是每月轮值的公务员。
大街上的朝鲜军人,不知道戴着什么牌子的手表
平壤的马路宽得能起降战斗机,裂缝里却钻出倔强的野草。当我们的奔驰越野车碾过1956年产的有轨电车轨道时,穿中山装的老者正蹬着凤凰牌自行车掠过街头——车筐里躺着本卷边的《论持久战》。
在统一大街,我目睹了人类运输的奇观:五吨的解放牌卡车上,二十个工人像沙丁鱼般挤在帆布棚下,他们的胶鞋在车尾荡出整齐的弧线。最魔幻的是驶过主体思想塔的那辆宝马730,黑色车窗里隐约晃过香奈儿耳环的闪光。
指尖夹着香烟的朝鲜男子,表情严肃
清晨六点的地铁站,穿灰呢大衣的上班族手握《劳动新闻》,报纸第三版永远卷着相同的弧度。正午的光复百货,售货员用算盘核价时拨珠的节奏分秒不差。深夜路过科学家大街,某扇亮灯的窗户突然传出《大长今》的旋律,下一秒便归于死寂。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在万寿台纪念馆,解说员讲到"慈父领袖视察农场"时,参观队伍里同时响起七声抽泣——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朝鲜男子的服装,发型都差不多
在开城工业园区的特许咖啡厅,我撞见了朝鲜的B面。穿Armani西装的商人用三星手机敲击摩斯密码,隔壁桌女军官的LV老花包里露出兰蔻口红。玻璃窗外,戴劳力士水鬼表的出租车司机正用长焦镜头偷拍俄罗斯游客。
返程前的夜晚,我在羊角岛酒店顶层旋转餐厅发现秘密:后厨的砧板下压着半包玉溪烟,洗碗工哼着防弹少年团的曲子,厨师长手机屏保竟是特斯拉Cybertruck。
两名工人模样的朝鲜男子
列车启动时,站台上那个戴红领巾的女孩突然做了个鬼脸。这个瞬间被我藏在衬衫口袋的GoPro捕获——或许二十年后,当这个国家露出更多"破绽"时,这个画面会成为某种预言。
此刻的平壤正从窗外掠过,像一列永不靠站的时光列车。那些复制粘贴般的面孔逐渐模糊成马赛克,唯有大同江的波光依旧沉默地流淌,倒映着这个神秘国度的AB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