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鲜花盛开的五月,吴昌硕来到上海吴淞。1913年的早春二月,他举家乔迁到现静安区(原闸北区)北山西路吉庆里923号,这是一处新建的三上三下的新石库门里弄房。

“人生七十古来稀。”当一位真正的大师在一座极富活力的都市定居时,那么,吴昌硕的生命将迸发出创造的能量和绚丽的火花,并将海派书画引领进了鼎盛期,从而在整体上提升了海派艺术的历史地位及社会影响。在这一年,他自刻了一方“七十老翁”印,边款为:“七十老翁何所求,工部句也。余行年正七十,刻此纪念。”

文|王琪森

吴昌硕在吉庆里


▲吉庆里吴昌硕故居

吴昌硕在吉庆里缶庐的一楼为会客室,二楼为画室,三楼为卧室。大门上贴有对联:“南华秋水,北苑春山。”凸显了吴昌硕在精神上是仰慕庄子(秋水),在艺术上是取法董源(春山)。门外左墙上还贴有“安吉吴”,右墙则一大字“聋”。自吴昌硕居吉庆里后,王一亭亦成了缶庐的常客,时常相伴于老人左右,关系日见亲密。书画合作,诗文唱和,乃至吴昌硕的许多家事都交王一亭办理。尽管吴昌硕入住的吉庆里也算不上豪宅华屋,但毕竟有了宽敞而稳定的生活、工作场所,有了可与其身份亦算相符的画斋雅室。他在此挥毫泼彩、奏刀镌石,或吟诗作文、聚朋会友,与陈宝琛、陈三立、沈曾植、曾熙、李瑞清、朱祖谋、张謇、张元济、康有为等结社契盟,当时的吉庆里可谓是大师相聚、名人荟萃,成为海派书画最高端的艺术沙龙和上海的一张文化名片。


▲富贵神仙图

自吴昌硕入住吉庆里后,在好友王一亭的介绍下,认识了日本名士白石六三郎,他在离吴昌硕住处并不远的虹口公园北侧的江湾路上,开设了一家上海最大的日式私人花园——六三园,系一处高级会所,以精致的日本料理名闻海上。这位六三郎亦推崇中国文化,一经相识吴昌硕,就时常来吉庆里拜访吴昌硕,分别请吴昌硕为其画了《群燕图》及《崩流激石图》,并题诗曰:“崩流激石如激空,空中无物唯天风。石如砥柱激不坏,声出石外如击钟。楼钟人,在颖师,琴意轩昂中。昨于芦子城旧家得读王孟津画帧,笔势莽荡如书法,蹊径尤为古拙。为鹿叟拟其意。”从吴昌硕的诗跋中,可见六三郎是颇有汉学造诣的。而王一亭正是以六三园为平台,把吴昌硕书画篆刻艺术推向了日本各界。


▲六三园

尽管吴昌硕从中年起就鬻艺,但一直境遇不佳。自正式定居上海后,他的笔墨金石生涯才有了根本性的改观。吴昌硕具有鲜明的经济意识,为了吃上一口“肉饭”,他作为主要推手,使海派书画市场经济迅速构建,润格飙升,连鲁迅也感叹吴昌硕的“润格如是之贵”(《论照相之类》)。然而,有关吴昌硕具体的售艺记录何处寻觅?有的只是零星的介绍,且不可靠。应当感谢上海吴昌硕纪念馆的名誉馆长、吴昌硕的曾孙吴越,他为我提供了一本吴昌硕1914(甲寅)全年的售艺账本《笔墨生涯》,犹如观看了一部一代艺术大师在海上鬻艺生活的真实纪录片。


▲《笔墨生涯》

随着吴昌硕入住吉庆里,他晚年生活趋于稳定安逸。平时有王一亭、赵云壑、倪墨耕等人侍奉左右,诸多照顾,顺风顺水。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吴昌硕深入挖掘江南文化的底蕴,开拓海派文化的资源,大胆实现了暮年变法。他的书法取意于石鼓钟鼎与汉碑晋帖,晚年笔力更加古朴苍莽、老辣高古、大气磅礴。他的绘画在变法后笔触更加老健郁勃,中西兼融、敷色古艳、气韵生动,并将篆隶和狂草笔意融入画中,独开五百年大写意的新生面,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和鲜活的市民情趣。他的篆刻吉金乐石、老而弥坚,奇崛恣肆、豪放雄浑,开创了影响深远的“缶门派”。吴昌硕在从艺中所突出的金石精神,就是让金石精神突破艺术的范畴,推进到一个时代的高度,由此演绎成一种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吴昌硕四季花卉四条屏

吴昌硕是一位极有仁爱之心和慈善精神的老人,当时的吉庆里是上海慈善赈灾的中心之一。1914年11月,由王一亭发起的上海孤儿院筹募经费菊花会开幕,吴昌硕就拿出了自己的画作无偿捐出。1919年秋,豫鄂皖苏浙五省暴发山洪,灾民多达一百多万,他和王一亭连夜在吉庆里合作《流民图》,印刷出版,义卖赈灾等。1920年11月,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松茂阁楼上,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发起书画助赈华北灾区,领衔捐画者即为吴昌硕、王一亭、程瑶笙等。1925年,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发生后,他不仅支撑起病体作巨幅大画义卖援助工友,还连夜写了长诗《五卅祭》,愤怒控诉帝国主义殖民者的血腥暴行。

1923年的初春,一位身材颀长清瘦,戴着一副黑圆框眼镜的青年,手提着一只蓝印花布包袱,轻轻地叩响了吉庆里的缶庐大门。来者就是27岁、当时在上海美专任教的潘天寿。老人关切地询问了潘天寿在美专教书的情况,一番寒暄后,使潘天寿消除了先前的紧张感,他打开包袱,拿出了自己所画的几幅花鸟画。吴昌硕戴起老花镜,相当认真地一张张审视:劲健的笔触、灵动的构图、郁勃的气韵,特别是笔墨线条中有一股难得的才气与书卷气。从此,潘天寿忝列于缶门弟子,老人也亲切地称他为“阿寿”。

1925年元宵节,年轻的南通才子王个簃走进了吉庆里的缶庐,他是由吴昌硕的挚友诸宗元介绍,前来拜师的。原来,王个簃在南通中学毕业后,执教于当地的城北高等小学,尤推崇吴昌硕的篆刻书画,临习仿效,并求教于南通的缶门弟子李苦李。他还曾将自己刻的印章请诸宗元带给吴昌硕指教评点。因此,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彼此早已熟悉,相谈甚欢。当天,老人又看了他随身带来的书画作品,感到颇具功力及格调,尤以篆籀之笔作画,金石气息酣畅。


▲吴昌硕与王一亭合影

也就在这一年,又一位年轻的才俊叩响了吉庆里缶庐的大门,他就是时年26岁的沙孟海。也许是一种艺术的缘分,去年梅香清溢的岁末,吴昌硕到老友词人况蕙风家聊天,无意中看到了沙孟海的篆刻印章,很是欣赏,即题曰:“虚和整秀,绕有书卷清气。”沙孟海知悉后,高兴不已。于是,第二年开春,他就带着一叠厚厚的篆刻印稿,前来请吴昌硕评点指教。因为准备出印谱,因此,要让吴昌硕来作最后的圈选评定。几天后,沙孟海来到缶庐,老人将选定的印稿交给了他,还为他题诗鼓励:“浙人不学赵撝叔,偏师独出殊英雄。文何陋习一荡涤,不似之似传让翁。我思投笔一鏖战,笳鼓不尽还藏锋。”可谓是评价甚高,期望殷切。

吴昌硕作为一代大师、海派领袖,他的历史贡献是为近现代艺苑造就了一个大师群体,除了潘天寿、王个簃、沙孟海三人外,还有陈师曾、陈半丁、赵云壑、赵古泥、钱瘦铁、诸乐三、诸闻韵等,王一亭、齐白石、刘海粟、朱复戡、梅兰芳等也先后从学于缶庐。为此,齐白石有诗为证:“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从而使吉庆里成为培养艺术大师团队的摇篮,支撑起了中国艺苑近现代百年的大师之门。


▲吴昌硕篆刻雄甲辰

作者介绍


王琪森

学者、作家、书画篆刻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国家一级文艺编辑。兰亭书会顾问、上海中国书法院副院长。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海上明月—纪念吴昌硕诞辰180周年艺术大展”学术总策划。主要著作有:长篇人物传记《吴昌硕评传》《韩天衡评传》;评论集《海派书画艺术散论》;学术研究专著《中国艺术通史》《海派书画》《海上翰墨雅韵》;另有出版《书法技艺》《怎样学篆刻》《福禄寿字帖》《王琪森篆刻》《上海世博会场馆大全印谱》等。主编《上海千年书法图史(近现代卷)》等。


编者按:

本栏目来源于1994年2月8日创刊的《静安报》副刊《百乐门》。在微信平台,“百乐门”将以全新形式向读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换个角度阅读静安。投稿可发至 jinganbao2016@126.com

作者:王琪森

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施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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