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盈
好剧就像一壶好茶，闻时茶香满溢，尝时清甜微苦，舌面生津，片刻之后，苦味渐渐发酵，成为久久不能忘怀的回甘。《苦尽柑来遇见你》就是这样一部好剧。
在这个浮夸喧哗的时代里，这部年代剧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可正是因为它足够简单，足够淳朴动人，才能在观众心中激荡起真挚的爱。那种力量比恨更强大，比爽感更持久，能跨越时间的磨砺，记忆的沟壑，也许最终它会成为一代人的经典之作。
这部剧里，吴爱纯和梁宽植走过了人生四季，短短16集涵盖了韩国60年的时代变迁，道尽了人生的苦辣酸甜。它将韩剧的水平再次拉到了一个新高度，而这个高度是国产剧集需要学习的。尤其是在集数被砍短的当下，这部剧以顺滑的转场、诗意的旁白、交错的时空、前后呼应的伏笔、层层递进的情感、没有废话的每一场戏，展现出了精湛的教科书水平。
它向我们证明了一点：好剧从不会被集数限制，浓缩的才是精华。
在“恨”时代靠“爱”出圈的好剧
当70岁的吴爱纯站在波涛汹涌的海边，她最想说的那个字，就是以前最常说的那个字——妈。
吴爱纯的母亲光礼只在剧里活了一集，但却是支撑吴爱纯一生的精神力量。光礼是个海女，每天都要潜入深海捕鱼，才能喂饱自己的孩子，她拥有的不多，却将仅有的爱都给了女儿，她不愿女儿当海女，鼓励她写诗，勇敢走出海岛，临死前还将女儿未来最难的时刻托付给奶奶，让女儿爱纯可以成为尽情享受人生的人。
吴爱纯是个文学少女，却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没当成诗人，她打碎了自己的梦想，困在厨房里养家糊口，却坚决不愿让女儿成为收拾桌子的人，她全力托举女儿的未来，让她骑自行车、上大学，卖掉房子送她出国留学，让女儿金明可以成为真正拥有掀桌权利的人。
外婆在海里游，妈妈在路上跑，才换来女儿在天上飞。少女金明终于得以腾飞的梦想，是一代又一代的母亲用皲裂的双手托举的果实。而金明能有自由选择工作的权利，也是一代又一代的母亲不断打破封建枷锁换来的自由。济州岛三代母女之间的代际托举，正是《苦尽柑来遇见你》里聚焦的主线，而这种母女关系的情感纽带之间，也传递了最为真实的女性主义表达。
女性的觉醒绝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代一代地争取平等，才让这一代人在精神上拥有了女性独立的启蒙，才换来了今天女性地位的相对平等。所以，与其说《苦尽柑来遇见你》是一封写给爱人的情诗，倒不如说这是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多少观众看完之后，多想对母亲说一声：“您辛苦了。多亏了您在漫长岁月里的无尽忍耐，才成全了我们这代人的勇敢无畏。”
而吴爱纯与梁宽植的爱情，是这部剧最为童话的部分。梁宽植，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贞不渝，热烈的爱与守护，时刻坚定维护爱人的立场，甘做“第一先生”的谦卑，让他就像一个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男人。他的爱，给了爱纯足够的底气，让她在婆婆面前成为掀翻桌子的女人。而吴爱纯，也用同样的爱回应着梁宽植，她永远是那个像哨子一样，冲在欺负他的船长面前，保护自己的女人。
如此相爱的二人，人生中只有一次说了违心的话，为了不挡宽植当运动员的路，为了不挡爱纯当诗人的梦，他们在油菜花田里诀别。可是只要爱纯呼喊“求你别走”，宽植就没有任何犹豫地从船上跳海，抛下一切冲向她。“他们的春天不是一个孕育梦想的季节，而是打碎梦想，而且他们心甘情愿这样做。”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吴爱纯还是愿意选择嫁给宽植，哪怕穷苦一生，但却被爱滋养成了最美的花。他们的爱情，诠释了爱的真谛——舍己付出，无怨无悔。
除了父母对子女用毕生力气、全力托举的爱，夫妻之间相守一生、从不后悔的爱，这部剧还有更为宽广的人与人之间的仁爱。海女之间的同生同死，邻里之间的抱团取暖，陌生人之间的善意互助，这些都是这个时代稀有的东西，但也最为动人。
在当下这个时代里，很多影视剧都是靠“恨”的力量出圈。2023年大火的《黑暗荣耀》就像一把集中所有怒火的利刃，捅破对校园霸凌的愤怒；2021年大热的《鱿鱼游戏》直指对上流阶层的愤怒。还有很多电影、电视剧、短剧聚焦的话题都是复仇，对渣男的恨、对原生家庭的恨、对特权阶层的恨、对时代困境的恨……这些作品虽然能够击中社会痛处，但看多了也会激发观众内心的负面情绪，让人愤懑不满，对人性的恶失望透顶。
而《苦尽柑来遇见你》则是一部用爱的力量出圈的剧集。从播放量来看，据Netflix统计，《苦尽柑来遇见你》上线首周吸引360万名用户观看，排在Netflix全球非英语剧集榜上第四位。从口碑来看，《苦尽柑来遇见你》在IMDb上的平均分高达9.3分，远高于《泪之女王》（8.2分）和《鱿鱼游戏》（8.0分）等韩剧。
《苦尽柑来遇见你》没有像其他大火韩剧那样狗血抓马、打脸复仇的情节，却能让观众看得泪流满面。这也许就是爱的力量。恨能戳中人们的痛处，但爱能使刚硬的心柔软，能平息戾气，唤醒人性最本真的纯粹。这是它最难得、也最稀缺的地方。
用短剧集讲长故事，
教科书级别的编剧技巧
《苦尽柑来遇见你》除了自身的内容价值以外，对于国产剧来说也有很丰富的借鉴价值。
尤其是今年这个关口，国产剧创作者都要经历平台给的巨大考验。传闻从今年开始，有平台将率先开始压缩剧集长度，将自制剧和定制剧控制在12集上下。而其他长视频平台也在陆续推进16集的短剧集模式。这种短剧集的商业模式，也是国内长视频平台向Netflix学习的结果。
这个消息一出来之后，无疑在剧集圈子里引发了地震，有些制片人认为“如果用12集的体量，时间跨度长的年代剧甚至讲不完一代人的剧情。”还有编剧认为“短剧集的模式更适合聚焦在角色的某个人生阶段，很难覆盖漫长的历程。”
但年代剧《苦尽柑来遇见你》无疑是个最好的成功案例。当国产剧用40集才能讲完时代变迁的年代故事时，它是怎么做到仅用16集，就能讲好三代人跨越60年的长故事的？
第一个技巧是足够聚焦。《苦尽柑来遇见你》的核心焦点是女性主体叙事，主线也是三代母女之间的代际托举，没有过多展开描绘大家族的群像，而是着重刻画每一代女性与时代抗争的命运。足够聚焦的好处是，能够像光锥一样，将最想表达的主题彻底打穿，击中每个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相反有些国产年代剧中，太过于平均地展现了家族里每个人物的故事，在叙事上显得婆婆妈妈，主题也不够突出。
第二个技巧是快速展现时间流逝的“神”转场。爱纯从小孩长大成为少女的过程，《苦尽柑来遇见你》只用了一个神转场来展现，她在菜市场捧着书看，宽植在旁边帮她卖菜，为她将板凳换成椅子，看遍菜市场的晴雨霜雪。短短几十秒之后，两人已是高中生的模样，而宽植仍在帮她卖菜。这样的神转场，不仅能加快叙事效率，更能体现出宽植从小到大守护爱纯的真挚之情。
第三个技巧是用诗意抒情的旁白来串联时空。《苦尽柑来遇见你》里的旁白，不仅是表达人物潜台词的抒情诗，更是时空交错的情感枢纽。当金明坐飞机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娓娓道来的旁白渐起，交织进一个个不同时空的镜头，光礼浮出海面，看爱纯在地上跑，爱纯卖掉房子，看女儿在天上飞。“妈把梦想托付给我，一个沉重却又炽热的梦想，终于，梦想发出鼓动翅膀的声音。”那一刻，语言、画面、情感彻底融为一体，震撼了观众的心。
第四个技巧是克制的苦难。很多观众对年代剧的第一印象就是苦情，但《苦尽柑来遇见你》完全打破了这个刻板印象。吴爱纯人生中最悲剧的一件事情，莫过于在台风天失去了心爱的小儿子。可就是这样一个“苦情”的悲剧，这部剧也没有大肆渲染，仅用了40分钟、4场情感戏，就让一家人从彻骨的悲伤中走出来，继续勇敢生活。第一场是二儿子的自责，第二场是大女儿的愧疚，第三场是母亲在海边的不甘，第四场是父亲将儿子销户时，痛苦地弯下的腰。家里每个人都在自责，但没有任何人责怪对方。
这种失去至亲的悲伤，就在层层递进的情感戏中放大到极致，但是又在一家人浓到化不开的爱里轻轻放下了。看这部剧，会让观众哭到窒息，但并不是因为悲惨，而是因为感动。
第五个技巧是将时代变迁的印记和人物的命运变化相呼应。爱纯的每个关键人生节点，也是韩国政坛发生巨变的节点，她青少年时代和爱人的私奔，正是首尔之春和五一六军事政变发生时，那场政变和他们的第一次出行一样野心勃勃。而她中年时代被选举成为全国第一个女会长，也正是1988年首尔奥运前夕，韩国成功推翻了军人政权，举行了民主选举。这种巧妙的叙事手段，既不用多余的戏去讨论当下的时政，又能让时代的改变在小人物的命运中彰显出来。
这些技巧看起来很简单，但用起来很难，就像动人的情感不是用嘴说出来的，是用眼睛看见的。它是头发上亮晶晶的发卡，是被渔网勒变形的手指，是从碗里刻意挑出来的鱿鱼，是多年后写出来的一首诗。那些潜藏在一部好剧里的点点滴滴，从剧本、美术、视听到表演，都值得创作者们学习和深挖，才能把手里的铁斧头变成金斧头。
也许国产剧创作环境会在平台的要求下变得更加艰难，但锤炼好手中的金斧头，或许就能把危机化作转机，把难关当作云梯，登上国产剧的下一个高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