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雨淅淅沥沥,仿佛在讲述着往事。病房里,爸爸虚弱的身体仰靠在椅子上,缓缓地说:“我不行了,也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两袖清风,留给你们一个好口碑,大家好好生活吧。”当时,我只顾流泪,无言以答。
爸爸马达的生命定格在2011年9月6日。岁月无情地流淌,他离开我们14个年头了,而他所说的好口碑,实实在在地伴随着我,影响着我。
我也是新闻工作者。退休以后,经常参加老记协组织的活动,但凡遇到文汇报的编辑和记者,交谈中大多数人都表达过对爸爸的敬意。爸爸没有架子,大家习惯直呼“老马”;有人说他敢于担肩胛,说真话,不虚伪;有一位告诉我,他的摄影作品得了大奖,爸爸上班途中顺道载他去报社,特地当面祝贺他;还有人告诉我,在职称评定上,对于学历不够格而业务能力突出的编辑记者,爸爸力主考核时应当充分考虑他们的业务实绩;更有人告诉我,曾经与爸爸拍台子争论问题,面红耳赤,事后啥事也没有。另有人告诉我一则趣闻,有一次,报社浴室的锅炉坏了,上面贴了告示:马达坏了,浴室暂停。爸爸路过,一笑了之……
点点滴滴的往事,无不表达了大家对爸爸的思念和敬重。“文汇报”三个字,让我倍觉温暖,好像自己就是一名文汇报社的编外员工。每当遇见文汇报人,我就会想起爸爸的临终之言,“好口碑”,是众人对他的肯定,更彰显了他的人格魅力。
爸爸1925年3月23日出生于安徽安庆一个封建大家庭。我爷爷是安庆县太爷,还是阿訇,爸爸是他唯一的儿子。13岁时,爸爸只身来到上海,考进了大同中学。爸爸家里不缺钱,他本可以按部就班地读书,然后在上海找份工作、安稳生活。而他偏偏偷看了地下党的进步书籍,在一个进步大学生的影响下,于“皖南事变”后,毅然决然地从上海跑到苏北抗日根据地参加新四军,因为他不想当亡国奴。途中,差点被鬼子发现,他们同行的几个人躲在水里,靠芦苇管子呼吸,才躲过一劫。爸爸参加革命“失踪”以后,我爷爷花了不少大洋在上海登报找他。后来,爸爸联系了家人,我爷爷又背着一口锅到部队去看他——我们家是回族。16岁的他就这样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马达(右)去巴金家拜访
巴金是他青年时代的偶像。爸爸告诉过我,参加革命前受到巴金作品的影响,他也想摆脱封建大家庭的桎梏。粉碎“四人帮”之后,《文汇报》率先发表了巴金的文章《一封信》,被称为“文坛复苏的第一声春雷”。我家住在武康路,离巴老的家不远,过年的时候,爸爸常带我妹妹给巴老拜年,他们促膝而谈。可惜当时妹妹年幼,不知他们谈了什么。
爸爸病危期间告诉我们,他经常梦见打鬼子的岁月、煤油灯下写战斗报道的日子。2011年适逢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在生命最后两个月的时光里,爸爸抱病挥笔,于“七一”前夕写下长达千言的诗作《难忘入党誓言》。全诗以红色老报人的情怀追忆初心,用滚烫文字再现当年面对党旗立下的铮铮誓言,字里行间涌动着对理想信念的忠贞守望,为党的九十岁生日献上了一份浸润着生命热度的特殊贺礼。我不曾记得爸爸会写诗,这分明是一种忠贞和信仰,他竭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同他挚爱的事业、奋斗生涯和激情人生作别。
诗中写道:“跋涉过‘文革’的泥泞/我们文汇报的一班人紧扣时代脉搏/牢记肩负使命/群众对报纸的喜爱/是对我们最好的褒奖。”临终,他还念念不忘文汇报……
文汇报著名记者郑重曾经说过,马达这个人是为报纸而生的。爸爸17岁开始在新四军根据地当战地记者,他一生在革命的大熔炉里办过9张报纸,从战地记者到总编辑整整50个春秋,而《文汇报》则是他一生倾注心血最多的报纸,也是他实践政治抱负和贯彻办报理念的地方。
那个年代,《文汇报》的最高发行量达到173万份,一张主报,衍生出几种报刊。当时,报社就是这班人马,也没有增加人手,采编人员的积极性是那样高涨。凭什么办出这么多受群众欢迎的报刊呢?郑重老师告诉我,这里有“高速马达”的功劳。
爸爸在办报生涯中,也曾栽过跟头。1957年反右,他被打成“漏网右派”;“文革”中,他又被打成“走资派”。虽经历坎坷,但他终于在文汇报迸发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他勇猛精进,不屈不挠,谱写了自己新闻生涯的华丽篇章。他曾对记者说过:“我一生坎坷,没有荣华富贵,但是有个脑子。”这个脑子,就是爸爸坚持独立思考的精神和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带领文汇一班人从一座座山梁迈向更高峰。
他心里只装着文汇报这个大家,就要委屈我们的小家了。每年除夕,我们家下午5点就吃年夜饭,因为爸爸要赶去报社,让夜班编辑回家吃团圆饭。对于爸爸的工作情况,我了解得少之又少,只能从侧面观望。我看到的是上世纪80年代文汇报的食堂办得火热,菜谱还荣登《新闻战线》杂志,爸爸说吃饱饭好干活啊!亲自抓食堂,他有“成就感”。80年代兴起跳舞之风,报社在十六铺码头租了场地,周末让大家去放松。有一次,爸爸带我去了,第一个跳了他所谓的“狐步”,气氛起来后,他就带我回家了。路上他对我说:“有张有弛,才是好的工作方式。”文汇报北京办事处的陈可雄,1984年跟随科学考察船到南极采访了几个月,过年的时候,爸爸就登门去看望陈可雄的家属,慰问他家人。体育记者宋丽珍采访当时的国家体委领导荣高棠,还曾坐上过首长专机。爸爸高兴地对我说,你看我们报社的记者本事大吧?在他的眼里,看到的是文汇报的影响力。文艺记者周玉明采访赴京演出的《于无声处》剧组,打长途电话发稿子,2000字,爸爸一个字一个字记录。爸爸的所作所为,记者编辑都看在眼中,大家只有一个信念——办好文汇报,提高文汇报的知名度。爸爸退休以后,有不少机构、报刊的人,上门来请他出山,他一概谢绝。对此我颇不解,爸爸说:“我已经做过文汇报的总编了。”
他爱文汇大家庭,把记者编辑们都当成自家人,帮助大家解决不少困难。我17岁不到就到东北插队落户,在那个年代,我的同学们都纷纷调回了上海。他们都很奇怪,我有个当官的爸爸,却回不了上海。看到办得热火朝天的文汇报,同样当记者的我,怎么会不向往上海呢?可是,爸爸对我说:“我是搞宣传教育别人的,怎么可以自己不带头呢?!”
90年代初,我毛遂自荐,争取到了一个在上海工作的机会,终于回到爸爸的身边,可是他已经垂垂老矣。当时,我一个人要搞发行,要拉广告,还要发稿,工作压力很大,情绪不高。有一次,我与爸爸一起在家看电视,刘欢在唱《从头再来》,爸爸就与我一起高歌起来,我知道这是爸爸在暗暗鼓励我。
爸爸最艰难、最忙碌的年代,我人不在他身边,但与爸爸的心是相通的。记得当年我在东北插队当农民时,思想苦闷,看不到前途,爸爸当时正在奉贤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我们曾经有长达几年的两地书。爸爸不断写信鼓励我,抱定宗旨,在“社会大学”里好好锻炼,一个人只有有了知识,才会有前途。可惜因南来北往地奔波,没能保留住爸爸的书信。记得他曾告诉我,他白天劳动,晚上读马列原著,还硬着头皮啃《资本论》。当时在东北农村真的没有东西吃,我们还相互交流了南北种菜的经验,精神聚餐一下。我当时在农村身上长了虱子,吓死了,惶然写信向爸爸诉苦。爸爸告诉我,他在部队也长过,从上海带去的毛背心,爬满了虱子,无法清除,被他烧掉了。
当年,小说《伤痕》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我的插队生活,而上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知青,所以他的思想感情是与大众连在一起的。
爸爸一生不爱吃吃喝喝,但是他80岁生日那天,文汇报一群女记者自掏腰包为他祝寿。爸爸说:“这是我人生最快乐的生日。”我当时揶揄他:“你艳福不浅啊。”
爸爸临终的那一年,他支撑着病弱的身子,执意要我陪他去文新大楼看看。他步履蹒跚,我扶着他,明显地感到他的身体靠在我身上。走了几个办公室,看到年轻人在忙碌,他没有打搅任何人,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爸爸幸逢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大时代。他生前最喜欢说的三句话:文汇报人才济济,文汇报的文章有书卷气,文汇报版面编排眉清目秀!
爸爸,在你百年之际,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