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3月21日电 3月21日,《新华每日电讯》“新华走笔”专栏发表记者尹栋逊撰写的文章《开水“浇活”的国槐》。
城市集中供暖结束的时候,正是植树好时节。然而,我家有棵将近80岁的树,栽时正值隆冬,“开口奶”竟是开水。
这是祖母亲口讲述的故事。
她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卧室内的泥土里钻出一棵国槐树苗。这树苗生发的不是地方,任由它长,假以时日,要撑破屋顶。众人建议铲除。祖母偏偏喜爱这棵树,坚持给它留条活路。折中的办法,是把它移栽到院子里。
真是命运多舛,移栽的时机也不好,正值农历十一月,钁头触地仿佛碰到钢板,土里含着冰。
伯祖提议,用开水浇树坑,趁热水化开冰的时机,把树种上。众人打赌说,“这要是能行,就服你了!”来年春天,这棵国槐在庭院新土发了芽。
在这棵树移栽34年后,我出生在这个院子,亲眼见到这棵树并且能形成记忆时,它已树干粗壮、树冠盈院。我发现,相比左邻右舍,唯有我家有这么一棵高大威武的树,因而生出绵绵不绝的自豪。
从我记事起一直到初三住校,整个冬天的早饭,基础配置就是玉米粥。日复一日,吃着,忍着,忽然有个早晨变了花样,早餐变成“菜糊豆”(熬玉米粥时掺入鲜嫩国槐叶子)。凭着院里国槐树的恩赐,每年春天都能喝上菜糊豆,每到这时,大人孩子忍不住眉飞色舞。菜糊豆是个里程碑,口味单调的冬季套餐结束了,接下来是明媚的春与夏,时蔬瓜果将纷纷上桌。
春渐浓,阳光越来越烈,幸而槐树叶已长满枝头,树冠如翠帷一般,将天空遮住,可人的槐荫铺满院落。
由春转夏,槐树除了赠予我们清凉,还赠予我们珍贵的槐米。槐米是国槐的花蕾,也是一味中药材。
那时候父母年轻,几乎每年都在槐花开放前上树采摘槐米。人站在树干分叉的地方,伸出一根四五米长的木竿,用竿头上的铁钩钩住新长出的嫩枝,扭动木竿,枝头随即折断,槐米落到地面。
大人把摘下的槐米晾晒在屋顶,一枝一枝摆放整齐,待槐米粒从枝上脱落,捧在手里如捧着小米一般。然后就是坐等行商来买。
当“收槐米喽——”的吆喝声在胡同里响起,大人忙上前问价格。每年总要询问三番五次,有些年价格一路涨,有些年一路落,有些年涨了又落或者落了又涨,终于,大人在某次询问价格之后,下定决心将槐米清仓。促使他们下定决心的也许是对行情的预判,也许是一笔着急要付款的账单。
我猜想行商的吆喝带有很强目的,我家院子里高高的国槐是现成的招牌,他们必定是先看到了树,才在我家门口亮开了嗓。
有一年收槐米的商人提出,可以代劳上树采摘,大人将信将疑同意了。可是当祖母见他连枝带叶折,甚至把手臂粗的枝条整个扯下来,就断然阻止了他,而且从此再也不允许收槐米的商人上树。
祖母曾经把槐米炒制后装进茶叶罐,预备冲泡饮用,省去买茶叶的花费。泡槐米水有一股清香,而且有诸多保健作用,但全家人的口味,还是偏爱茉莉花茶。槐米代茶,在我家没有流行起来。每年摘下的槐米都换成了钱,贴补家用。
树梢最高处的槐米,人够不着,最终开成花。黄白色的蝶形花朵,一簇一簇挂满枝头,在细风中舞动,洒下满院子的槐花香。
随着天气变热,花瓣像雪片一样飘落,星星点点布满庭前。父亲在我家堂屋门口常贴的对联是“花落庭前风扫地,客来门外鸟传音”,每到初夏,春节时张贴的春联,纸的红色早已褪去,而文字的魅力开始显现,尤其这上联,写的分明是槐花。
四季轮回,树比人敏感。
在三伏天里,我注意到槐树会零星飘下几片黄叶。当时不以为意,到后来念书念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才明白季节转换从来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而恰恰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看到一叶落,抬头检视秋天的脚步,满树仍郁郁葱葱,怎么可能呢,明明还是盛夏。但是,换季的齿轮已经转动。我佩服第一个说出“一叶知秋”的人,也佩服通过落一叶而发出秋天信号的国槐。
再过一阵子,第一场秋风起,槐叶簌簌落下,大部分人确信秋天真的来了。和叶子一起落下的,偶尔还有筷子长短的枯枝。它在某年的春风里长出,又与树一起长了几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生长的进程中掉了队,悄悄死去,作为枯枝在树上又坚持了几年,终于还是被一场秋风吹落。
到了晚秋,一树的枯枝败叶,落在院里,扫在一处,聚拢成堆,用作柴火,足够烧开几壶水,泡几次滚烫的茶。
国槐在冬天瘦了很多,只剩下黑色的线条。某个寂静的冬日黄昏,我听到带节奏感的敲击木头的声音从国槐树上传来,我仰着脑袋寻了好久,才锁定声音来源,一只精神抖擞的啄木鸟正在卖力地劳作。冬天,原来是国槐休养疗伤的时节。
最令人难忘的,是雪后国槐,简直一幅水墨画。一夜雪纷纷,天亮请再看国槐,白的雪覆盖着黑的枝,满蓄着来年勃发的劲儿。
这棵老槐并不总是那么招人爱怜。夏天发生槐尺蠖虫害时,一条条“吊死鬼”吐丝下垂,悬挂在树枝上,绿色粪便颗粒撒落一地,既不美观也不卫生。晒秋粮时,干枯树叶掺进粮食,收拾起来也挺麻烦。
这样一棵国槐,长在我家院子里已经78年。对于一棵老树,要知道其确切年龄,除了伐掉数年轮,就只剩下有人帮它数春秋了。曾经听祖母不止一次说,“这棵树和恁大爷般大”。由此,我知道这树生于1947年。
祖母爱树如子,庇护这棵国槐74年,她过世后,晚辈又像敬她一样敬这棵树。我想,树陪人时间久了,就不再仅仅是活的木头。如今祖母不在了,幸好树还在,树若不在,到哪里寻根呢?
人的根在哪,树帮人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