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迅2009年的粤语专辑《H3M》里,第一首歌是小克填词的《Allegro, Opus 3.3 a.m.》,名字看似古典乐,内容却是写填词的不易。
歌词提及多位香港著名词人,主歌的第二段写道:
得番一个字 郑国江点样呕出往事 (只剩一个字 郑国江如何倾吐往事) 黄霑点赶起 噚晚醉到黐 (黄霑怎样赶稿,昨夜醉到癫狂) 卢国沾太坚 林敏聪发癫 (卢国沾太坚实,林敏聪太疯魔) 想法太美 由修养带起 (想法再美,还靠修养驾驭)
其中,郑国江、黄霑和卢国沾,并称香港粤语流行乐坛早期的三大词人。
郑国江以深情叙事著称,代表作《今宵多珍重》《偏偏喜欢你》;已故的黄霑夜夜笙歌,但也一点不妨碍他写《两忘烟水里》《沧海一声笑》;而粤语里的“坚”,本意为坚固耐用,引申为真实、可靠、优质,带有令人佩服的厉害意味,用来形容词风厚重的卢国沾也恰如其分。
年轻时的卢国沾
但如今只剩郑国江了:2004年黄霑去世,卢国沾则在今年3月19日于睡梦中离世。
卢国沾的名字,或许远远没有他的词作广为人知。
从“万里长城永不倒”到“情与义,值千金”,他的作品借助香港流行影视,嵌入了整整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壹
小克曾表示“我辈都是听卢国沾、黄霑、郑国江的歌曲长大,三位都有深厚的旧学”,实为确论。
1949年,卢国沾生于广东新会潮连,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科考头名。他从小由私塾教师卢湘父启蒙,而卢湘父曾是康有为的弟子。六岁时,卢国沾由祖母带到香港,在旺角的伯父家中居住。
卢国沾自小喜欢文学,十三岁开始向报刊投稿,后来就读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进入无线电视,主要负责写策划宣传稿。1975年,无线新升职的剧集监制林德禄忽然问他:有胆量尝试填词么?卢国沾答:拿来试试。
就这样,卢国沾写了平生第一首词《田园春梦》。
卢国沾的填词处女作,是电视剧《巫山盟》的插曲
在此之前,卢国沾从不知填词为何物,更连尝试去做的念头也没有,就因为一句“试试”,机缘巧合地开始填词生涯。之后填词渐多,卢国沾才逐渐知道自己“果然是不懂填词的”,既犯了许多技术上的错误,也不懂照顾演唱者唱腔上的弱点——即便如此,填词之路却一直持续了下去。
早期的香港粤语流行乐,其实脱胎于粤剧,而卢国沾也受前一代粤剧词作的熏陶。剧作家唐涤生,代表作为《帝女花》,讲述明末长平公主国破家亡时的悲情故事。后来无线拍电视剧《帝女花》,罗文与汪明荃合唱卢国沾填词的主题曲《并蒂花》,词风一如明清戏曲:
(合唱)并蒂花携手,凤台附荐三叩首 (长平)龙凤烛凝泪, (世显)悲欢痛未休。 (长平)相思傍, (世显)相拥抱, (合唱)带泪落砒霜,慢咽轻尝美酒,我感谢,先帝恩深厚,情义来世酬。
英年早逝的一代粤剧才子唐涤生(1917-1959)
卢国沾后来自述:“自然我也希望比唐涤生写得更好,无奈自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故此当日,虽全力以赴,把每个字都逐一推敲。词写成了,洗个冷水浴,回来再读歌词,便只有惨笑。因为明显发现:是惨败了。”
虽然卢国沾自言“珠玉在前,功力自逊”,但他的词作质量,在当时实属一流。例如为无线每周一集的长剧所作的《逼上梁山》,至今读来仍然令人热血激昂:
乌云掩星月,江山半壁残。 长鞭背上抽,苛税压人寰。 血染碧波尸遍地, 官逼民反上梁山! 上梁山!上梁山!
填词之外,卢国沾先跳槽到佳艺电视,佳艺倒闭后又加入李奥贝纳广告公司。1978年,丽的电视(亚洲电视前身)的莫何敏仪邀请他加入丽的,任宣传总监。十八年后,莫何敏仪的女儿莫文蔚在周星驰电影《食神》里,以卢国沾的词作向其致意,“情与义,值千金”。
卢国沾从此开始进入其词作的黄金期。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为亚视电视剧写的诸多主题歌,会被内地的十亿观众听到。
贰
1980年,丽的开拍武侠剧《大侠霍元甲》,讲述民国初年霍元甲以迷踪拳抵御列强的故事,找卢国沾写主题歌词。当时卢国沾怀疑地问监制徐小明:真有霍元甲这个人?徐小明表示不清楚:“有人说在上海见过,有人说是民间流传,希望中国有霍元甲此等人。”
唤醒国人、抵御外侮,卢国沾想到的是自己岳母的惨痛经历。
卢国沾的妻子,是他在港中大的师妹廖剑兰。1941年日军占领香港,接下来的三年八个月,港人苦不堪言。廖剑兰的母亲,眼睁睁看着四个日本兵枪杀了她十来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悲痛欲绝之际,她自己也被日军关入难民营。幸好丈夫当时在外资酒店工作,辗转关系经历千辛万苦才把妻子从难民营里解救出来。
从年轻时一直相濡以沫的卢国沾和廖剑兰
国难家仇,令卢国沾写下《万里长城永不倒》。内地引进播出之后,数亿人齐声传唱,一时“有井水处即有这首歌”。1985年,这首歌在当年春晚上排名第四出场。
同年年底,卢国沾随徐小明一起北上。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卢国沾亲自见证了两万多观众因为这首歌而心潮澎湃,而他自己也因此兴奋难忘。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因为收视率大受欢迎,丽的趁热打铁推出续集《陈真》和《霍东阁》,主题曲仍然由卢国沾填词。
黄炎传万代,为家邦,为了你血中那份特质,世代留下!(《大号是中华》)
河山背辱含恨,敌忾我类同仇。(《好小子》)
除了电视剧,还有电影。
1982年,大导演李翰祥北上拍摄《火烧圆明园》,相关部门首次开放故宫实景为其拍摄提供便利。找卢国沾来为电影主题曲作词,或许看重的就是他词作中的历史感:
还望这火的震撼 能令我子孙记起 自会醒悟到 何来外侮 为何受欺
也是这一年,丽的电视更名为亚洲电视,与无线电视的竞争日益激烈。武侠剧,无线掌握金庸小说版权,亚视就拍古龙《浣花洗剑录》、梁羽生《萍踪侠影录》;民国剧,无线拍《上海滩》,亚洲就拍《再向虎山行》;历史剧,无线拍《决战玄武门》《杨家将》,亚视就拍《少女慈禧》《武则天》《秦始皇》……
卢国沾为亚视所作的这些词,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电视机在内地的普及,为内地亿万观众所知闻传唱,也形成了整整一代七零后八零后的童年印记。
卢国沾 图据:视觉中国
而卢国沾自己最喜欢的词作,是他写于1980年的《大地恩情》。这首歌虽然同样是电视剧的命题作文,但卢国沾自述“每一段每一句,源于肺腑”。
河水弯又弯,冷然说忧患。别我乡里时,眼泪一串湿衣衫。 人于天地中,似蝼蚁千万。独我苦笑离群,当日抑愤郁心间。 若有轻舟强渡,有朝必定再返。水涨,水退,难免起落数番。 大地,倚在河畔;水声,轻说变幻。梦里依稀满地青翠,但我鬓上已斑斑。
大地,指的是故乡潮连;恩情,则是母爱。卢国沾六岁离开时,生母在江边送别,但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他不知这一去就是生离死别,因此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讲。越是年龄渐长,卢国沾就越怀念今生与母亲相聚的短短几年时光。写这首词的时候,他哽咽难止。一边是童年记忆叠印在脑海,一边想写出心里每一句想讲未讲的话。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这首词就是卢国沾的“血书”。
广东江门的卢国沾祖居,如今也是卢国沾纪念馆 图据蓬江区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
歌词面世几个月后,卢国沾家附近的山边,夜阑人静时忽然传来一阵歌声,细听正是这首《大地恩情》。
“歌者一唱一顿,我相信他在哭;从歌声起处,我知道这人定必睡在山沟的无水小坑内,是一个落难漂泊的异乡人。那个晚上,我惊异而动容,直感凄凉扑面。”
叁
虽然早已名满香江,但卢国沾跟黄霑一样,填词甚至都不是他们的主业。虽然写作天赋属于老天赏饭,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但创作毕竟是相当耗神费力的一件事,而不是像如今的AI一样几秒钟就生成的东西。
在高度商业化的香港,勤奋对于词人而言,无疑是必备品质。卢国沾每天烟不离手,抽三口就放着让它自己燃尽,再点燃下一根烟周而复始。往往每晚都要靠至少三杯咖啡提神醒脑,熬到黎明才能停笔,睡两三个小时就又要起来上班去。甚至太太怀孕生女,因为担心影响卢国沾工作,也强悍到独自收拾行李到医院待产。
这样透支身体,自然难以长久。1985年卢国沾作词40首、1986年29首、1989年仅有3首。
1990年终于出了大事。身体已经出现状况的卢国沾,将写好的歌词《今生无悔》交给太太让她送去电视台,他自己不顾医生劝阻,去新加坡参加活动。回港之后他在浴室中突然晕倒,送医院急救。四天后他终于醒来,旁边的电台里正在播放王杰唱的这首《今生无悔》。
2016年7月23日,香港,歌词大师卢国沾作品演唱会 图据:视觉中国
这一病不仅导致十二指肠切除,还加上左手残疾及行动不便,已经写了三千首歌词的卢国沾从此淡出词坛。2016年7月,卢国沾于红磡体育馆举行两场《歌词大师卢国沾作品演唱会》,那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人生将近一半时间行动不便,身体更是出现各种问题,能活到如今才溘然离世,太太无微不至的照顾至为关键。
而随着时代演进,卢国沾这一代词人笔下的家国情怀也渐行渐远,电视剧主题歌更早已不是词人的主阵地。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陈少琪、向雪怀、周礼茂、潘源良,到新世纪以来双峰并立之一的黄伟文,词作中既罕有古典意蕴、也不见家国慨叹。原因无他,词作首先也必须满足市场口味。
但卢国沾跟他钦仰的唐涤生一样,都实实在在地成为了香江词坛的典范。香港十大金曲颁奖首设最佳填词奖,他是获奖者。他最厉害之处是金句,几句就让人“听一次,记一世”。潘源良形容卢国沾的笔锋气势盈溢,情感在文字中隐隐渗出。黄伟文将其视为影响自己最深的三位词人之一,“特别是他的质问式写法,非常厉害。好像很多问号,而且要把对方抓住讲个清楚明白,他写主题曲的气概一点也不输黄霑。”
2016年6月,黄伟文为做节目的卢国沾推轮椅 图据:视觉中国
温瑞安一度表示,卢国沾的词尤其是武侠剧的歌词,就是这个时代的新诗。关于流行歌歌词算不算这个时代的文学,卢国沾表示:
当今天的“诗”不是“诗”、“词”不是“词”、“小说”不是“小说”,他们可能会演变成为某一种面貌的作品。从唐诗到宋词,从元曲至明清小说,都是自然地顺延演变的。今天的作品,数十年以至百年二百年后,自有人替我们分类和评价。
卢国沾《歌词的背后》港版书影
而关于自己,在那场大病之后,卢国沾看透了许多。
“自此之后,我不再强求什么。总觉得,成功的滋味,不过如是。成功的甜味太少,苦的滋味太多。”
文/启凌 编辑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