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包生在黔东南一个贫困的苗寨。她小时候妈妈去世,想读书而不能,十几岁给人做保姆、嫁人、生孩子,大了后她打工养家,经历了被拐卖,归家后丈夫已找了别人。家人重病好几次花掉她的全部积蓄,年纪大了仍要给女儿带孩子……她的一生的都在受苦、奔忙、被骗、被欺负。

到了晚年,她用口述的形式,写下了这本自传《阿包》,她说:“我是一个很苦命的女人。我受的那些苦每每想起来都让我掉眼泪,但是我不怪谁、我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阿包像一个缩影,浓缩着一些出身贫困的女性的人生境况。下面是阿包的故事。

本文摘选自《阿包》。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我因为走错了路来到人间”

还没动笔,我已落泪。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述说自己的人生,很多年里,我一直都在怀疑,我是不是一个因为投错了胎才来到人间的什么动物?我的前世难道是猪?是牛?是马?还是别的什么牲口?我因为走错了路来到人间,却依旧没有改变一生是牲口一样的命运?

我叫李玉春,是一个苗族人,所以我有一个苗族名字叫“包里给”。“包”是我的名字,“里”是我爸爸的名字,“给”是我爷爷的名字,我们苗族就是这样称呼人的,所以家乡人都叫我“阿包”。


我的老家在黔东南的雷山县固鲁村,从小家里穷,所以我没有上过几天学,我不认识字,没有文化。所以我是一个很苦命的女人。我受的那些苦每每想起来都让我掉眼泪,但是我不怪谁,我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我是1968年5月1日出生的,今年五十三岁。我想写我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我想回忆我一生前前后后的故事……我想告诉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们,我这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时候我家有六个人,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我和妹妹。那时候我觉得我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对我妈妈和我们四兄妹都很好,六七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

我妈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也是不识字的。但我爸爸读过一点书,他认得字。他不仅认识字,他还当过我们生产队的会计很多年。我听我爸爸说,他原来是有工作的,在凯里市公安局。后来是因为娶了我妈妈,家里没饭吃,妈妈才逼着爸爸辞掉工作回家来的。所以我后来常常问我爸爸,我说爸爸,如果你不回家来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读到书啊?爸爸一直没有答复我这个问题。

1975年的时候妈妈就开始生病。我妈妈得的那个病是气管炎。因为家里穷,就没有去大医院治疗。但我爸爸还是尽力带妈妈去看病了,我听爸爸说,医生说这个病老火(贵州汉语方言,形容问题严重)得很,必须住院。我记得爸爸是带妈妈去都匀医治的,住院十多天就回来了。

1976年的时候我就有八岁了,那时候妈妈的病加重了,爸爸又忙,他是生产队的会计,我就来照顾妈妈。一个多星期后妈妈就不行了。她已经连续三天没吃东西了。我记得爸爸那一天就对我们说:“你们别出去玩了,不知道你们的妈妈今晚上还在不在。”爸爸说这个话的时候,我就看见他掉眼泪了。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去问爸爸,爸爸你哭什么呀?爸爸擦着眼泪对我说:“你妈妈走了,谁来照顾你们哟。”我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1976年12月28号的白天,妈妈的脚是冰的。到天黑了,爸爸对我说:“你和妹妹,你们两个一起来跟妈妈焐下脚。”那天晚上爸爸把妈妈挪到有火的地方来睡,我和妹妹就一人抱着妈妈的一只脚,跟着妈妈一起睡。一直睡到12点的时候,妈妈就不行了。那时候都很晚啦,我们都睡着了。我哥我姐都在旁边睡着了。爸爸看妈妈话说不出来,就喊我们起来。

我就迷迷糊糊地听到哥哥和姐姐的哭声。那时候我被吓到了。我站不起来。还好,我姐姐过来把我背出去。我妈刚断气的时候,我们苗族人都说小孩不能待在身边的。那时候我小啦,我以为妈妈躺在家里过两天还会醒来,所以到第三天寨子上的人们准备把妈妈抬上山去的时候,我真的还不明白妈妈从此永远离开了我们。

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才慢慢地知道我的妈妈不在了。那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大人都去干活,我爸和我姐都去抢工分,我和妹妹在家。过了两三个月多的时候,我都一直不敢回家,就好像有我妈妈的影子在跟着我屁股似的。只要我爸和姐姐没在家,我和妹妹就不回家。所以我爸爸和姐姐去干活一天不回家,我和妹妹就一天没饭吃。那时候我就知道害怕了。

到了1977年,我就有九岁了。那时候我家爷爷奶奶还在,他们叫我爸爸找一个后妈。爷爷奶奶说的时候,我就在他们旁边,听到他们劝我爸爸。爸爸就说不找了,找来怕对我的孩子不好。爷爷就说,他们几兄妹还小,必须找一个来照顾他们。以前是老人说了算,那我爸爸就没办法,只能接受了。


我能记住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那个新妈妈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是带着她家四个小孩一起来的,一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心想,这下应该有伴一起玩了,但实际上他们都不喜欢跟我们玩。

他们来了一年多,就开始分田到户了。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份田土。寨子上的人就说我爸爸这下子赚大了,他哪里是娶了一个婆娘,他简直是捡来了一片山河。但我爸爸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那时候我们的田土还没种出粮食来,而我们家有十张嘴要吃饭,所以爸爸成天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02

我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到1979年9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报名读书了。然后呢,我家那个新妈妈就说,女孩不许上学,只有男孩子才能上学。所以那个时候我哥哥是得去上学的,他后来一直读到高中。我们女的都没有去上学。我姐姐,我,我妹妹,我们都不准去读书。因为那时候我们家人多,八个孩子两个大人,一共有十个人吃饭,粮食非常欠缺,所以我们家吃饭只能吃两餐,早上起床就去干活,到10点钟才回来吃早饭,吃了饭又去干活,到下午6点多才回家,然后到晚上9点左右才吃晚饭。

到了1980年,我就有十二岁了。那时候我真的是太想上学了,虽然还不懂得只有上学读书才有出路,但我真的是很想去上学。每当我和姐姐出去干活,经过我们村的学校,听到学校里书声琅琅的时候,我心里就很难受。我会站在学校外面的围墙往里看,有时一看就是个把小时。但那时候我们真的太老实了,大人不给钱让我们去学校报名,我们自己也不懂得跟大人们争取。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算盘的。那时候的学费才两块八毛钱一个学年,我觉得这点钱其实自己也是可以想点办法的。有天早上起床后,爸爸就安排我们三个大点的孩子做活路,要我们一个去砍柴,一个去割草,一个在家做饭,小的妹妹就暂时没安排做什么事。我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跟爸爸说:“我来做饭可以吗?因为我的动作快点,做好饭也快点。”

爸爸一口答应了我,说好啊你做饭。听到爸爸答应,我的心里高兴极了。你们说我为什么高兴呢?因为我知道,如果爸爸安排我煮饭的话,我就距离自己的目标近了一点。什么目标呢?就是读书的目标呀。我想自己去找学费来报名读书。我想,每天7点钟就起床做饭,8点半就能把饭做好,然后我就可以去学校读书了。我们家离学校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我就偷偷摸摸地去上学。

一个多星期后,我爸妈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心里好害怕。我的那个新妈妈已经很不舒服了,她叫我爸爸别让我去上学。那时候就真的为难我的爸爸了。我们家是三层楼的木房子,不隔音的,在房间里说话外面听得见。有一天我听到爸爸对我后妈说:“她要去学校就让她去吧,反正她事情也做完了。”听到爸爸这样说,我就不再害怕了,我继续跑去上学。

不知不觉,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我又开始操心第二个学期的学费。第一个学期的学费,我是想了很多办法才凑齐的。我挑红薯藤到街上卖,一共卖得了八角钱。红薯藤才一分钱一斤,我每次只能挑二十斤,最多只能卖到两角钱。要卖四次才得八角钱。于是我又跟别人去山上割一种叫“扑鲁噶”的草药拿到街上卖,卖了一块多钱。同时我还跟人去山上采茶叶去卖,也赚了一块多钱。


我们家乡盛产茶叶,那时候家乡的“银球茶”和“清明茶”已经在全国出了名。比较下来,我觉得还是采茶叶最划算。于是,我就跟朋友去山上采茶叶。以前的茶叶很少,不像现在满山满岭,但是我一天也能采到一斤多的茶叶。然后拿回家来自己加工,再卖给收茶叶的人。讨了两个多月,我的学费就足够了。那时候讨茶叶去卖是要分等级的,第一级是卖三块钱一斤,第二级卖两块钱一斤,第三级卖一块五一斤。我第一次就加工成了好茶叶,是第一级的茶叶,就卖得了三块钱。

到了1981年,我都有十三岁啦,开始上二年级。我家的新妈又开始反对我上学。我心里想,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活都可以,但是你得让我去上学。有一天早上,爸爸就安排我去割草,我说可以啊,割草我可以去割的。然后,每天早上,我6点钟就起床去近点的地方割草。一个小时就可以得草啦。草挑到家我就去上学。我活也干了,书也读了,那时候我爸妈也不再说我什么了。

就这样,我辛苦了一年,读完了二年级。现在想起来真的太辛苦了。我有时候想起来真的很伤心,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心里面就在想我为什么会那么辛苦?如果我妈在就好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读书就会有工作,这概念根本都没有,心里面只想着要读书。

这二年级也读完啦,又开始上三年级,我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拿去报三年级的名。第一个学期的书我都领回家来啦,但有一天早上我爸和后妈却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去上学了。我就跟爸妈说,那我干完活才去上学也不可以吗?爸爸跟我说:“不可以,女孩读什么书嘛,好好干活,长大了嫁人就完啦。”我跟爸爸说,钱又没有跟你们要一分钱,是我自己去挣的。爸爸就说:“家里现在很困难,你那个钱要拿来给家里用,不能拿去给学校。”

我就掉眼泪跟爸爸说,爸爸求求你让我去上学吧。爸爸说:“你们姊妹多,就你一个人去上学,其他人都没上,这样子不好。”我就哭着给爸爸说,爸爸我自己挣钱去读书,不影响给家里干活可以吗?爸爸对我说:“你哭也没用,再说你要听话,你们姊妹多,我有什么办法嘛!”

因为无法说服爸爸妈妈,那天我就在家哭了一整天。

我还记得我们的老师是一个男老师,姓杨,他看到我爸没送我去读书,有一天放学,他就到我家来跟我爸爸说,你女儿学习很好的,你应该让她去读书。那天下午我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一看是杨老师来我家,心里好高兴,我以为爸爸会送我去上学,没想到爸爸铁了心不再让我去。杨老师到我家来开导爸爸的时候,我在旁过就听到爸爸对杨老师说,老师你不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现在我们农村很困难,再加上她们姊妹多,供不起呀,还是不上啦。说完,他自己也掉下了眼泪。

看到爸爸在掉眼泪,我就对老师说:“老师,就这样吧,今年我不去读了,明年再去吧。

杨老师看到说不服我爸爸,就回去了。

我是一个头脑很简单的人,我说明年再去读,心里就真的想着明年还可以再去读。但实际上,我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因为从那以后,杨老师也不再来我家动员我爸爸了。

那年头,我们村里辍学失学的孩子很多,女孩尤其多,所以杨老师大概也觉得我的辍学是情理之中的事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我也因此一生只读了两年书,只懂得简单的算术,主要是懂得加减法,乘除法都不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是认了一些字,但后来都忘光了,现在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1982年我十四岁了,如果爸爸不阻拦,那我就该念三年级,但我实在是没有读书的命,我就每天跟着姐姐和哥哥一起干活。有时候我边干活边哭。尤其听到学校上下课的铃声,心里不用说有多难受。

我哭了一个多星期。白天干活,晚上就梦见去学校读书。那时候我对读书这件事真的并没有死心,心里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爸爸想通了,或者杨老师再来我们家跟他做思想工作,他就答应我再去上学。但是,做了一年多的上学梦,终究是等不来爸爸答应我去读书的现实。说实话,为上学的事,那一年我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做梦,然后梦醒来就总是很懊悔,觉得我不该去做这样的梦。


到了1983年,我就十五岁啦。爸爸和妈妈都没有丝毫让我去上学的意思,我也明白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了,就一直在家里干活。因为很勤快,家里反而觉得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帮手,就更加不让我去上学了。

03

你的命真好”

1984年的时候我就十六岁啦。那时候家里真的太困难了,困难到连饭都吃不饱。我们家的粮食全部由我后妈保管,只有她一个人有房间的钥匙。她把钥匙拿在手上,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就只能挨饿,一粒粮食也吃不到。

有时候我们会连续挨饿几天。有一回我哥哥从学校放学回来,看到我们都饿着肚皮没有饭吃,哥哥就一脚把门踢烂了,然后去屋里拿出米来给我们煮饭,还拿出腊肉给我们煮来吃。

后妈回到家,气得脑壳冒青烟,拿着柴棒要打我哥哥,我哥哥夺下她的柴棒,说你以后再敢饿我的几个妹妹,我就打死你!我后妈那次就怕了,后来不敢再故意为难我们,但我们家的粮食始终还是不够吃,没米下锅的时候,我后妈也会偷偷掉眼泪。

恰恰是在那两年,也就是从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时候,我正在长身体,感觉自己特别能吃,吃一碗米饭就像是在吃一颗三月苞,感觉还没经过嘴巴就到肚子里去了。

也是在那两年时间里,我的姐姐先出嫁了。似乎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但姐姐是大劳力呀,没有她的帮助,家里的收成也少了很多。然后我的哥哥也成家了。但哥哥成家后却没有跟我们分家,他很快就给我们这个大家庭新添了一男一女两张吃饭的嘴,使得我们这个本来就总是缺粮的家庭,变得更加困难了。

我家有一个姑妈,看见我们家真的很困难,饭都不够吃,姑妈就给我爸爸说,我有一个亲戚在贵阳,要找一个小女孩去跟她看一下孩子,我去问一下,如果她要人的话,就叫阿包去,你看可以不?我爸爸说,可以。姑妈就去问好了,回来给我爸爸说,就叫阿包去吧,阿包这个孩子又勤快,又能吃苦,可能可以的。

后来爸爸就跟我说,阿包你去贵阳跟一个表姐带小孩嘛,去她家你可以吃饱饭。我跟爸爸说我不去,我说我不会说汉话。爸爸说,那个表姐也是我们苗族的,又是我们亲戚,你就去吧,你叫她姐姐就行啦。爸爸又说:“你去吧,我们家饭也不够吃,你听话点就去跟她看一下孩子,有饭吃就行了,不要工资都可以啊。”我想了想,说:“好嘛,那我就去吧。”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1986年的10月份,我就到贵阳来啦,到姐姐家来带小宝宝。那时候小宝宝也已经有三个多月了,长得健康又可爱。我也喜欢小孩子,当时我跟表姐说,我来帮你看小孩不要开工资给我,有饭吃就行啦。表姐说,要给你钱的。第一个月、第二个月我没要一分钱,然后到第三个月,姐姐说,还是给你发工资,其实看孩子是很辛苦的。那时候我就没说话,姐姐就发工资给我了。

我记得第一个月是二十块钱吧,拿到那么多钱,我的心里真高兴。但那时候有工资我都不知道怎么用。我都是全部拿给我哥哥家用。我哥哥在1984年的时候结婚成家了,到1986年他们就跟父母分开自己过了。刚成家没多久的哥哥家里是很困难的,哥哥得到我的帮助,他的负担就减轻了很多。

我在姐姐她们家待了差不多三年。姐姐一家人对我都很好。姐姐和姐夫都是大学生,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在那单位里出出进进。那时候也有几个像我一样从农村到城市去给人带孩子的小女孩,我们平时在院子里相遇的时候,大家都要议论到各自主人对待我们这种人的态度。

“还是你们家姐姐和姐夫好,他们把你当自己家里人看待。”一个老乡这样对我说。她跟我是一个村的,她也是去跟姐姐她们单位的一户人家带孩子,但那户人家的主人好像对她很挑剔,她经常挨骂。“你姐姐和姐夫从来不骂你吗?”有一次她这样问我。我说,没有。她就说,你的命真好。

但是,到了1988年,我记不住是哪个月份了,姐姐和姐夫就突然分开啦,姐姐说她要和孩子的爸爸离婚,叫我帮她把小孩带到我们老家去待一两个月。“等小孩熟悉外婆和外公了,你再回来贵阳找事情做。”我跟姐姐说可以的。


我就带着宝宝回雷山老家待了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后,等我从老家带宝宝回到贵阳时,姐姐已经是一个人生活了。然后,姐姐把宝宝送去上幼儿园,我就没有事情做了。姐姐就开始给我找工作。刚开始,她也没有给我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就自己在都司路找了一份在理发店给人洗头的工作。那工作很苦,一个月不到,我的手就全部脱皮了,但我还是在那里坚持了几个月,最后实在干不下去就离开了。

姐姐有一个亲戚在林东矿务局工作,做的是电工,因此他跟附近很多小作坊和家庭工厂熟悉。他认识一家做皮鞋的女老板,那个女老板手下有十多个工人,加上老板一家,有二十来个人吃饭,他们需要一个人给他们做饭,姐姐的亲戚就介绍我过去给那女老板做饭。

我就去了。那女老板看我很勤快,就非常喜欢我。她有个儿子,年龄和我差不多,还没有成家。女老板就一心想“培养”我当儿媳。但我当时很憨,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其实那个时候她去贵阳进货或出货都带着我,甚至钱包有时也交给我保管。我就慢慢熟悉了做皮鞋买卖的全部过程。

04

那时候我不知道是嫁给他了”

不久之后,我认识了老家的一个伯妈老乡,那伯妈老乡就问我有朋友没有?我说我没有。那伯妈老乡就说,那我介绍一个给你好吗?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什么叫男朋友,就答应了,我说好啊。其实我当时心里想的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够认识一个老乡会好一些,可以有个照应什么的。伯妈老乡说,那个朋友年龄稍大一点,但人蛮老实的,我看你们很合适。

第二天我下班后就应约去这伯妈老乡家。伯妈老乡跟我说这个人也是我们老家的,但他是结过婚的,离婚才有一个多月,还有一个女儿都有七岁了。那时候我都有二十岁啦,但一点事都不懂,连什么叫嫁人都不知道。伯妈老乡介绍那老乡给我,她说他的学名叫赵兴彪,大家都叫他老赵,在附近煤矿厂当工人,是我们雷山的老乡,而且是苗族……听伯妈老乡这样一介绍,我心想,是老乡就好啊,所以就点头了。

那天晚上,老赵没上班,就过来看我,因为我们都讲同样的苗话,就感觉蛮亲切的。老赵当然是第一眼就看上了我。但他跟我说,我的年龄比你大哦,你要考虑好。那时候我的脑壳都是蒙的,根本没去考虑这个年龄的问题。我知道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我大,但是大多少我根本不知道。我只觉得他那样子很憨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自从那天认识之后,老赵每一天下班都来喊我到他家去玩,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我就住在他家了。那时候我真的还不知道是嫁给他了,只以为是去走亲戚一样的。唉,我这个人的头脑就是这样简单,太过于简单了。

然后,我和老赵就结婚了。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的10月10日,我生下了我们的大女儿。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因为我自己都已经是母亲了,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小女孩了。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老赵大我十八岁,他是1950年的,我是1968年的。

刚开始时,老赵的工友们常常拿他开玩笑,说些老牛吃嫩草之类的话,甚至有些苗族老乡还用苗话说,老赵你去讨这样一个嫩婆娘,你就不怕折寿短命吗?那时候老赵倒是蛮高兴的,任何人开他的玩笑,他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我觉得有些难堪。但女儿生下来之后我就慢慢地习惯了。


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平凡。他的工资才一百五十多块钱,家里还有一个老妈,他还有一个大女儿,加上我和我的女儿,我们家是五个人在一起生活,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光靠老赵的工资当然养不活我们这么一大家人,所以我还要继续拼命打工赚钱。我做过很多的活路,打扫厕所,掏粪,下水泥,打石头,卖菜,搞家政……什么脏活、累活、苦活我都做过。现在想起来我还常常偷偷掉眼泪,但当时我觉得自己很年轻,感觉也没有现在想象的那么苦。

女儿一岁多的时候,我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那时候我就想,这事情怎么办呢?到底要还是不要呢?因为我们名下已经有两个小孩了,再要一个就超生了,首先是国家政策不允许,其次我也担心三个孩子我可能养不起。那时候我家老赵就说要吧,不管他是男还是女,再要一个,我也死心了。我知道,老赵很想要一个儿子。

本来,按照我们老家地方的习惯,一个人再困难也应该生养一个男孩子的,否则就要被人瞧不起。老赵家有两兄弟,他是老大,那时候他弟弟还没结婚,他如果不生育一个男孩,他们家人在老家地方是抬不起头来的,所以他想冒险再生一个。那我就听他的,我还是把我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了。可惜,第二个也是女儿。但老赵后来对第二个女儿也蛮喜欢的,他知道,这不能怪谁,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的命。

我们的第二个女儿是1991年生的,那时候我都有二十三岁了。那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我怀第二个孩子有五个月时,就带着大女儿一起回老家去住,跟我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一直住到孩子生的时候才去医院。那时候看到我生下来的又是个女孩子,外婆和外公都说这孩子不要了,送给别人算啦。

他们几个老人都说我再生第三个就肯定是个男孩了。我就跟外公外婆解释,说我们是在贵阳生活,大城市里生男生女都一样,如果我在老家的话,就可以考虑再生个男孩,但我现在住在贵阳,生男生女都一样,你们几个老人不要为我担心这个事情了。我们三母女就住在老家的医院里,住了三十天,我们就回贵阳了。

本文摘编自


《阿包》

作者:阿包

出版社: 广东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乐府文化 / 果麦文化

出版年: 2025-1


编辑 | 轻浊

图片来源|《蒙古草原天气晴》《隐入尘烟》《出走的决心》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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