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的一方书桌,一桌好酒好菜,谈笑风生的作家朋友,是国际写作计划作家难忘的爱荷华记忆。聂华苓女士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不仅是不同国家作家交流的驿站,也同样将世界文化联结到了一起。在这里没有语言隔阂,只有心怀文学的朋友们。跟随作家们的文字,让我们重回美丽的爱荷华,回忆聂华苓女士。
湖北广水聂华苓文学馆
01
怀一颗赤子之心,在暗夜里点燃篝火
华苓家的露台上,时不时的,聚着清谈的人,谈着诗和小说,还有八卦里的人和事,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可是,这里和那里,有一股潜流,努力向既定的轨迹靠近,那是日常的生活。就好比纽约百老汇的剧场里,歌剧院的魅影向观众们说:我们要好好的活着!在这样的特殊时刻里,生活就成为宣言。爱荷华也没有落伍,爱荷华从来没曾落伍,一种一收的玉米地,花开花谢的灌木丛,时涨时落的河水,还有“国际写作计划”,每到秋天,作家们就来了,带着行囊和写作中的草稿本,自己的语言和家乡的小吃,聂华苓后院里的鹿群也来了,看上去还是上年的一群,事实上已经换了代。
——王安忆《美丽的爱荷华》
华苓
永远记得你爽朗的笑声
经过许多战乱
看过许多人事悲哀
你仍然可以开怀大笑
使人忘掉烦忧
相信生命可以更美好更灿烂
回到保罗·安格尔身边
相信你仍然充满温暖与爱
在下一个春天
爱荷华每一朵盛放的花
都带来你们永远对人间的祝福
——蒋勋
2018年,林怀民、蒋勋与聂华苓
爱荷华的聂华苓——在我的印象里,真美好。
8月底我和贤亮经旧金山到达了美国中部的小城爱荷华。聂华苓来到机场迎接我们。一见面就彼此觉得像“老友相逢”。她亲热、真切、文气、柔和,好似老大姐一样,而且充满活力。我们怎么会像“老友相逢”?是因为早就都读过对方的书,还是性情相投,天性使然?华苓没有直接把我们马上送到驻地,而是开车带我们去到一家用昔时的水泵房改建成的别致的小饭店,吃一顿地道的本地饭菜,然后驱车进入这小城的市区。
爱荷华的城区松散地散布在一片大自然里。人在城中开着车,有时会进入一片簇密的林间,于是在车里可以闻到很浓重的木叶的气息。如果汽车窗外全是绿色,你会觉得绿色融进了车内。华苓一边缓缓地驾车行驶,一边向我们介绍爱荷华这座小城和国际写作计划的工作,好像散步聊天。每到路口逢到红灯,虽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都会停下车等候绿灯,叫你感受这座小城固有的秩序与文明。忽然华苓指着车窗外叫我们看。原来是被路灯照亮的树上出现一片红叶,红得像花。华苓叫着:“哎呀,这是我今年看到的第一片红叶,真好,你们和秋天一起来了。”
我忽然体会到华苓的用心,因为我们要在这里生活四个月,她第一天就用这样的“接待”方式,让我们很舒服又自然地进入了这个美好的小城。
——冯骥才《爱荷华生活》
我不明白的是,你天天上班,照顾这么多人,怎么还能找到时间写出那么好的小说。你倾听每个人的问题,彷彿你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你总是用笑声打发了困难。你总是朝着太阳的方向走。
你没走远, 聂先生,我们始终记着你心胸宽大的笑声。
我们也很放心。阳光下Paul喊着“Hualing, Hualing”迎接你,拥抱你,像许多伟大小说的圆满结局。
天冷了, 聂先生, 你和Paul都要保重喔。
——林怀民
安格尔与聂华苓最后的合影
要有多么广博的爱,
才能持续数十年,
如母如姊、照拂每一位
才情独特的作家,安适温暖!
致敬!致谢!永远感念的华苓老师!
——吴晟
1980年,艾青、王蒙、李怡、吴晟与聂华苓安格尔夫妇
聂华苓在一间充满了回忆的房子里写完了这部回忆录,没有舴艋舟载不了许多愁的哀怨,是人生烟云纷至沓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记忆撞击。三生三世,四个字浓缩了聂华苓在内地、台湾、美国三段体的人生履历,正如聂华苓自己的描述:“我是一棵树,根在内地,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这一棵树自然会经历很多的风雨雷电,惟其如此,树的生命力也异常地强盛。
——苏童《聂华苓的 <三生三世> :
回忆成为她最苍凉的姿势》
左起:苏童、聂华苓、迟子建、毕飞宇
华苓老师豪爽大方,有一次她带我逛超市,我看见陈列着海产品的玻璃柜中,浮游着一只大螃蟹,有两斤重吧,不由惊叹。她发现我垂涎这只螃蟹,便张罗着买下。我说除非我来买,要不就不吃它,就算饶它一命。华苓老师笑笑,没说什么。几天以后,她忽然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子建你真有口福,我把你看上的那只大螃蟹买回来了,我就知道,它不会被别人买走的!她在电话里得意地笑着,而我在电话这端,却湿了眼睛。除了亲人,没谁对我这么好过。那晚我们在灯影下,把酒品咂大螃蟹,畅快极了。她与我开玩笑,说我要成为爱荷华的名人了,因为她去绿化店买东西,店主对她说IWP请来的中国女人,常来店里买红酒,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我知道她是在一个愉快的时刻,以她的方式鼓励我学习英语。我也心领神会,学习了一段,一度还能与人做简单的交流。但我对英语终究没有发自内心的热情,加之惰性,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下来,我想华苓老师对此一定很失望吧。
两个月前的中秋节,我给华苓老师写邮件,问她爱荷华升起月亮了吗?她回复道:“看了你的信,我马上到门口去看月亮。月亮说:子建不在这儿,我不来。我今天正想着你呢,月亮也不理我。”
我想告诉她,月亮不来,那是因为她就是一枚月亮。
月亮是不老的。
——迟子建《爱荷华的月亮》
2008年,迟子建与聂华苓
大概只有在我们两个人聊天的场合,她才会变得严肃起来。她对作家作品的激赏与毫不留情的批评同样令我印象深刻。在她喜欢开玩笑的外表之下,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激愤、深情、忧伤以及祖母般的慈爱,当然也有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无与伦比的智慧。
回到北京之后,随着聂老师年事渐高,我们之间的通信也日渐稀疏。在不断重读她的作品时,我偶尔也会想起维特根斯坦在评价列夫·托尔斯泰时曾说过的那句话。
她是一个真诚的人,她有权写作。
——格非《怀念聂华苓老师》
中间一下子过了许多年。在旅行时,我在诚品书店买到了台湾版《三辈子》这本书,我看到了一个更丰富、更敏感的聂华苓。她没有中国人常见的表面形式化,她是直率的、真实的、热烈的,她的情感既深厚,又达观。她的表达也如诗如画,常让我赞叹。
——春树《永远怀念聂华苓》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吃完月饼,告辞离开,晓蓝老师开车送我们,聂老师和七姨就站在红房子的台阶上看着我们。下山回头,她们还在,下山再回头,她们还在。老太太和年轻一点的老太太,身影笼在光中,楼顶一轮圆月。这是告别的情景,也是圆满的意象。
我看过聂老师的许多书,听过聂老师的许多传奇,这些都不用赘述。而我回忆起她来,想到的总是红楼中,圆月下的那一抹身影。她念着老朋友。
——石一枫《红楼,圆月,老朋友》
1983年,茹志鹃王安忆母女、吴祖光与聂华苓
安寓一别,我就时常想到这天会降临,好不舍。
聂华苓老师是真正在苦难之中走过,再去普渡众生的文字人。
纵然知道她的文字和风骨是不朽的,我仍然为世上少了她这样的人而伤心,她的优雅、睿智和慷慨,都是世间罕见的。
——庄梅岩
我对于聂华苓女士,最初始的记忆来自《失去的金铃子》,她的长篇小说,她的作品。
那时候我13岁,在童年的末尾,青春期的开始,是一个比较麻烦的年纪。万幸的是,《失去的金铃子》里面那个女主角,只比我大两三岁而已。虽然她的年代是在抗战时期,可我却丝毫不觉得她有多么遥远,我跟着她一起住在那个美好的村子里,躲避战乱的同时,一起经历那些独属于年轻时代的困惑。彼时我是孤独的,只不过,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朋友。所以在那个寒假里,我大概把那本书读了三四遍——约等于整个假期这个朋友都和我在一起。我尤其喜欢小说快结束的部分,大风雪之夜,女主角爆发出来的勇敢——我清晰地知道,这种勇气,我尚且没有。但我为这个朋友高兴,她经历了那么多,于是真的有所获得。
那部小说里弥漫着的坚韧与赤诚,就是聂华苓女士本人的样子。
13岁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二十年后我有了荣幸,被邀请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我像很多人的回忆文章那样,与聂华苓女士,与其他前辈和朋友们,在鹿园度过了那些愉快的时光。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失去的金铃子》,却不好意思告诉她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在那个麻烦的年纪,一个小孩的痛苦是很容易被大人嘲笑的。感谢她和她的小说,没有嘲笑我。
——笛安《我眼中的聂华苓女士》
在纪录片里, N 女士是如此健谈,好像一切对话最后都将回到风暴的中心,餐桌的原点,由这位沙龙女主人一一收住或重新开启。即使隔着屏幕,你仍然能感受她强大的人格魅力,热情,直率,坚毅,天真,风风火火地创造出一切并稳稳地托住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和她所造福的生活。
然而必须承认,对我来说,所有的影像片段都是遥远的。
什么是近的?一位年约百岁的老人的头发、眼神、背脊、脚步,以及她的金鱼般的记忆。似乎所有全新的事实都从某一刻起减缓了向她涌入的速度:它们冲进她的头脑,漏了一大片出来,再冲进去,最后几乎全遗漏在外面。
衰老是不遗余力的。好在衰老并不等于光晕的削弱。所有已存储在N女士头脑中的自我认知依然清晰有序。我看着她,好像她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完整的自己,这个自己活跃,独立,对于其所作所为有着不容分辩的掌控和坚信。
——王占黑《女士的品格》
02
做一个种树的人,在大洋彼岸开枝散叶
这是一个有趣的活动。首先你学习怎么样在美国生活,安装电话,银行开户,获得个人支票簿,去小馆点菜用餐。到伊格尔﹙鹰牌﹚大超市采购食物。搭乘校园大巴,搭乘公共汽车。去公寓地下室的游泳池游泳。清晨跑步,从“五月花”出发,跑到爱荷华河边,过桥,转过爱荷华剧院,再往回跑。也包括自己做饭,善用美国式的半成品食品,例如汤料与火腿肠与小泥肠。我与罗马尼亚作家乔治·巴拉依查﹙ George Balaita ﹚共用一个厨房与一个卫生间,同时各有自己的卧室与书室。有一次我煮上小泥肠后回屋写作,泥肠煮干,冒烟,火警警报器响动,巴拉依查急呼“王蒙,灭火、开窗”,挽救了一场火灾。不无反响的中篇小说《杂色》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王蒙《不仅仅是回忆》
2017年11月,国际写作计划50周年庆祝会上,前左起:聂华苓、痖弦,后排:刘伟成、毕飞宇、董启章
聂老师是IWP的创生者,虽然当时已经退休,仍然像母亲一样地照料着来自世界各地、参与活动的成员;尤其是海峡两岸密切接触、交流的作家们。
她无论如何都保持着对后生作者们一得之见的尊重和期待,就是不对人失望。
——张大春《她就是不对你失望》
2024年 夏天 余华、苏童和我在希腊克里特岛一起参与拍摄一部纪录片,聊着聊着大家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们都是爱荷华大学IWP的校友。2002年李锐、蒋韵、孟京辉和我,还有廖一梅 和 姜杰,一起参加IWP,此后我们一直保持 了这份友谊。我是个诗人,但由于 这个缘分,我后来也多次参与过孟京辉的戏剧活动。
整个世界文学界是一个大的community(群落,社区)。在这个community之内有一个特殊的community,那就是IWP。聂老师是这个community的灵魂人物,她是灯塔一般的人物。她对于中国作家有特殊的意义。她从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美国,她带着她的风沙苦难,带着她的历史记忆,带着她的抱负梦想,带着她的语言,翻过或推到一道道栅栏,在封闭的高墙上凿出门来,让世界铺展在我们面前。她让我们跨出自己,在多语种语境中反思自己,表达自己。
2002年那个秋冬的爱荷华,如今历历在目。聂老师的家就是我们几个中国作家的家。我记得她小山上的房子,那里面的灯光,那里面的欢声笑语,她桌上茅盾的字、墙上黄永玉、赵少昂、汪曾祺的水墨画和来自日本和非洲的面具,以及她冰箱里的食物。2011年10月我和诗人周瓒一起在美国巡回朗诵。一到爱荷华,在旅馆一扔下行李,也没跟聂老师打招呼,我就就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沿着爱荷华河,一个人腾腾跑到聂老师的家。我按门铃,她正好在家。她见到我时非常惊讶和惊喜。我记得我们热烈的拥抱。
——西川《聂老师是我的贵人》
他们在山坡上的红色木屋,被聂老师命名为“鹿园”的那个家,是我最想念的地方。想念壁炉里的炉火,壁炉前的摇椅,想念餐厅里硕大的长餐桌,想念微醺时聂老师豪迈的大笑。有一次,在鹿园举行的热闹的派对上,聂老师举着酒杯,眼睛里水波荡漾,就是那样哈哈地一阵阵仰天大笑,带着洒脱狂放的酒意,以及,刹那浮现的少女般的娇媚。那笑声让我深深动容,我想,真美,这样的人生。
——蒋韵《爱荷华的奇迹》
2004年,聂华苓(左一)、陈丹燕(中)、莫言(右一)、上海作家唐颖(后)
灵感袭来,你说
‘爱荷华’
从此小城荷花盛开
作家诗人如约而至
鹿群不请自来
感情用事总能成事
心血来潮诗文如潮
山上红楼誉满全球
众人屏息,用文学的节奏
听窗外鹿鸣呦呦
这里语言不是障碍
仇恨可以消解
在响亮的笑声里
从文学的角度
看玻璃上鹿影徘徊
安格尔走后,鹿不再来
聂老师谢幕,荷花不开
明月不照
故人不归
寂寞红楼
——莫言《寂寞红楼》
莫言与聂华苓
2022年,在我驻站 IWP 的那个秋天,承蒙蓝蓝老师邀请,已经拜访过那个地方——墓园坐落在一座山丘上,柔和的草地间站立着高大的枫杨,枝叶在风中摇晃,声如落雨。小径迷宫般彼此缠绕,好一阵寻觅过后,晓蓝老师在一座圆形的墓碑前停下脚步。黑色大理石背后,墓志铭是“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Paul ENGLE(“我不能移山,却能造光”——保罗·安格尔)。我们久久站在这墓石前,仿佛在逝者的人海中找到了一座岛屿。“妈妈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了”,晓蓝老师说着,目光落向左下角的铭文:
HUALING NIEH 1925—
在这四海归帆处,倚在墓石边的花束依然鲜艳,往生者们仿佛只是在这个明媚的下午小憩,一切都是短暂的,一切又都是永恒的。
——七堇年《悼念聂先生》
左起:聂华苓、Nana ABULADZE (格鲁吉亚小说家、学者)、Krystyna DĄBROWSKA(波兰诗人、散文作家,翻译家)、Noa Morag(以色列小说家、编辑)
妈妈走了,我也不需要赶着上飞机回美国了。在我离开之前我已经跟殡仪馆做了一些初步的安排,选了一个浅色的木头棺材,里面铺着白颜色的缎子,妈妈躺在里面会很舒服。我在离开妈妈那儿的头一天晚上,已经把她曾经说过埋葬时要穿的那套略带橘色的桃红镶金边丝长裙和上衣在烘干机中干洗好了。
22号早上,在北京舞蹈学院民族民间系的分论坛上做了最后一个发言:中西交流及合作。然后帮妈妈办理了一些早就安排了的事。晚上我打电话给殡仪馆,接电话的人说:“我们听说你在国外。”我说:“请你们好好照顾我妈妈。” 说出来之后,有一份很奇怪的感觉。
24号下午在北京坐上飞机,20个小时之后,深夜抵达爱荷华的西达拉皮兹机场。雷雨迎接我。刚退休的「国际写作计划」工作三十年的娜塔莎在机场接我,陪我一起走进安寓。我没有上楼,也没有走进妈妈的卧室,我把行李拉到我以前大学时住的小房间,关上门,在这个屋子里度过第一个没有妈妈在这儿等我的夜晚。
——王晓蓝《妈妈,我爱您》
在台湾文学界,和聂华苓有同床之谊的还有琼瑶姐,但叫她聂阿姨的只有我吧?然而,聂阿姨已于 2024年10月21日辞世;琼瑶 姐也于 同年12月4日逝世了!
六十一年前同游宜兰,晚上又在太平山招待所同床聊天,每次回想,彷彿还听到聂阿姨金铃子似的笑声…而今,天上人间,三人之谊只余我一人,怎能不感慨万千!
——季季《同床之谊聂阿姨》
03
建一座文学驿站,在破碎中寻找完整
韩国诗人许世旭曾把聂华苓小山丘上翼然俯瞰爱荷华河的独立屋,比喻为“四海苑”,说聂华苓的阳台上“常搬来一个地球”,欢聚了来自世界不同国籍的作家,“嘻哈哈地浪荡、浪荡。 ”
聂华苓的寓所,蔚为世界作家们的国际之家!
聂华苓穷毕生的精力,在美国中西部的小镇,独力撑起一片蔚蓝色的文学天空,成为作家心焉神驰的文化理想国度。
希望她得到安息!
——彦火《聂华苓的传奇》
聂老师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很快,我们的聚会就从周末变成了每隔一两天就要聚一次。在我们的畅谈和争论中,鹿园由沉沉暮色而漆黑一片,由漆黑一片而星斗满天,由星斗满天而月朗星稀……常常是聊到午夜,我们告辞说,聂老师太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聂老师断然抬起手来,不行,不行,我还没有累呢,你们年轻人还怕什么?来,再喝一点酒,你们自己挑!于是,夜色就在温暖的灯光下,在晶莹的酒杯里一寸一寸褪去。
——李锐《温暖的灯光》
2002年,李锐,蒋韵、西川、孟京辉,廖一梅与聂华苓
华苓穿着长裙握着酒杯,淡妆的脸容笑盈盈的有些腼腆。这一个深秋之夜在鹿园的派对年年都有,已经延续了四十多年,女主人仍然有些腼腆,腼腆微笑的华苓很女人。作家们在猜测华苓的年龄,他们的疑惑是,六十年代华苓已经和Paul创建了IWP(国际写作计划),可华苓现在看上去顶多只有六十岁,他们互相说。我呵呵地笑,似乎这比赞赏华苓的文化贡献更令我高兴。他们不知道,在三两知己中,华苓经常纵声大笑,那时候觉得她只有二十岁。
——唐颖《2004年的秋天》
左一为参与活动的希腊作家,左二为上海作家唐颖,左三为国际写作中心工作人员,右侧是莫言。拍摄于2004年9月,图源:新华每日电讯
一个晴和的傍晚,我到聂老师家里去吃晚饭。天快黑的时候,聂老师家的后院却来了一群鹿,全是野生的,一个个人高马大。刹那间我就恍惚了,——我这到底是在哪儿呢?望着落地玻璃窗的窗外,聂老师告诉我,安格尔活着的时候时常喂它们,它们就经常来。安格尔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可那些鹿都记得这里的晚餐。一代又一代,安格尔的晚餐早就成了它们的基因了。现在,聂老师专门托了人,接着喂。我就那么坐在暖洋洋的餐厅里,一边吃,一边渴望着能和某一头野鹿对视一眼。很遗憾,我努力了很久,最终也没能如愿。
就在那一天的夜里,好端端的,爱荷华迎来了它的初雪。我一直在陪聂老师喝酒,都凌晨的两点了,我们都不知道换了人间。到了告别的时候,聂老师发现我的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便说,你等等。她最终拿来了一件安格尔生前穿过的运动衫,长袖,加厚,绿色的。还有谁不知道聂老师和安格尔的事呢?还有谁不知道安格尔的遗物对聂老师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哪里敢穿?不可以的。我说,我跑步回去,冻不着。可聂老师不同意,执意帮我穿上了。在漆黑的同时也是雪白的初雪之夜,我就是穿着安格尔当年穿过的、加厚的、长袖的、绿色的运动衫回到酒店的。冷啊。也因为跑,我居然也出了一身的汗。——安格尔的运动衫我要不要洗一洗呢?
第二天的上午,聂老师给我的酒店打来了电话,聂老师说,我看了,那件衣服你很合身。我说,是的。聂老师说,你就留下吧。我说,我带了冬衣了。聂老师说,送给你了。我说,你想好了没有?聂老师说,想好了,我送给你。
这件加厚的、绿色的长袖运动衫至今保留在我的衣橱里。我非常清楚,这件珍贵的文物不属于我。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捐出去的。现在,每到南京的初雪,我都会想起遥远的爱荷华。那是聂老师的城市。
——毕飞宇《初雪爱荷华》
2017年,IWP五十周年纪念合影,前排左起:痖弦,聂华苓,聂华蓉,彦火。后排:笛安,董启章,毕飞宇,颜忠贤,刘伟成
对于我这样无知的后辈来说,她就是一个二十纪心灵可能经历、所以恐怖、颠倒、痛苦的全幅唐卡,那些故事可以从积满灰尘、污垢的所在,一件件拿出来,让你看见人性的冷酷,但又看见人性的正直善良。
聂老师说起这些作家们,当年在这个客厅,那就像《世说新语》里头的各种人物风华、意气、潇洒、光燄流曳,她好像在告诉我们:“孩子,创作者就该是这样的啊!就该像野马一样,天地是那么宽广空旷啊!”
——骆以军《看,这才是真正的爱人类、
爱文学,真正温柔宽阔的人啊》
那一年,与传奇相遇
我远远看见一个一生
活了三辈子的传奇女子
微笑着向我说:欢迎。欢迎你来,这里
是你圆文学之梦的地方——
四下青草如茵
永不沉落的夕阳
飘浮在爱荷华校园的河面
我说:终于
我来到与自己相遇的天涯
找到一个可以澈照世界的视角——
1983年,陈映真和夫人陈丽娜与聂华苓、保罗
「而你,竟然就活了三生三世不止
在众人的仰视里⋯」
依然从容,指给我
多少人曾经路过,驻足,又起飞
盛大起飞——那时
你说:「你看,他们多么欢欣鼓舞
为了看清自己胸臆里的诗
人生蓝图里的
永远的远方⋯⋯」
——陈克华《悼聂华苓两首》
我在二零一六年夏末来到爱荷华,遇见华苓老师,第一次见面,在搭了大棚的欢迎酒会上,华苓老师喝了一杯酒之后便邀我们来自中国,台湾,香港和新加坡的几位华人作家一同去她家中继续喝酒。日后那栋半山腰的红楼我们去过很多次,见到出来游荡的鹿,畅聊八十年代至今三十多年的历史与文学,以及很多很多动人的记忆和爱。
我回国以后反复读过很多遍华苓老师所著《三生三世》,又推荐给很多朋友,对我来说华苓老师所辐射出来的爱与能量推动了世界的沟通与进步,澄净,明亮,我九年前感受到的力量,受用至今。
——周嘉宁
晓蓝听护理说,聂老师临走时,来了好几只鹿,它们或伸着脖子往屋内张望,或静静地趴在草坪上。不知怎地,我想起前几天编辑家黄小初发在微信上的一段话:“聂老师的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张楚《与聂华苓老师的最后两次相见》
国际作家协会主席,是徐迟先生对您的最中肯的也是最高的评价。您实至名归,当之无愧。这个世界上多一部作品,少一部作品,多一个作家,少一个作家,也许无所谓,但是如果没有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很多作家的经历和认知、世界文学交流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一定会有不一样的面貌,甚至可能会留下很多缺憾。
——刘川鄂《聂华苓追思会吊文》
初审:范维哲
复审:薛子俊
终审:赵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