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12年前后,一款名为不怕火的凉茶突然在多家卫视铺天盖地地打起广告——那句广告词抄袭了《东方红》的调子,听着古怪,却颇有洗脑效果。

经销商卢宾记得,当时不怕火凉茶中奖率高得离谱,6瓶里能中5瓶“再来一瓶”。可真正引人上钩的,不仅是再来一瓶的诱惑,还有所谓物流商合作计划:只要缴纳100万到500万押金,每个月就能获得5%返利,一年后全额退还。

在这些高回报、稳赚不赔的宣传面前,谁能拒绝?于是,140多名经销商和物流商投入了全部身家,押金总计1.1亿元。但当他们憧憬着坐收利润时,这场骗局的真正设计者——孙长波——开始了他的:

收网行动。

孙长波并不是初出茅庐。早在2009年,他就盗用小沈阳的形象推销所谓大发收酒;2012年,他看中凉茶的市场风口,又虚构仁和集团授权,做起不怕火凉茶。靠着铺天盖地的广告+虚假宣传,他在短时间内骗到了:

上亿元的押金。

一旦钱到手,孙长波的团队便拿出拖字诀:要钱没有,要货等等,要命一条。当经销商试图兑换那些拉环奖励或收回押金时,公司玩起各种推诿,甚至直接关闭联络方式。很快,100多名受骗者便陆续发现自己血本无归。

受害者中,老曹算是最先醒悟的人。2013年,他投进去的100万押金杳无音讯,于是选择报案。但报案后却发现,案件:

归属地不明。

北京、郑州两地的公安经侦部门都互相推卸:北京认为案发地在河南,应该转到郑州;郑州则说经营主体在北京,于是材料又发往北京。如此你来我往,就是一场行政版的踢皮球。

直到2014年,陆续有60多位受骗者前往北京以合同诈骗报案;2016年,北京海淀经侦又把案子转交给河南郑州高新区;2019年,有人打电话到郑州高新经侦询问,却被告知材料又寄回北京。一些前后经手的警官甚至惊讶地表示:

“这案子还没结?⼈不是早抓了吗?

这漫长的十年里,受骗者从素不相识到抱团取暖,他们换着花样想引起官方注意。有人自费进京几十次,不断催问案件进度;也有人在地方报案时被混混上门威胁,甚至被板砖砸头。但他们没有放弃。几位受骗者一合计,拉上艺术家坚果兄弟,发起了一场带着浪漫色彩的维权行为:

火炬传递

2019年,他们从安徽蒙城(庄子故里)用凹面镜聚焦太阳点燃圣火,寓意天火明鉴,一路传递到武汉、长沙、益阳,再到北京,沿途多个城市的受骗者接力奔跑。

每到一处,他们就散发防骗传单,背面还印着反讽的标语——例如“如何防骗?保持贫穷啊”、“全球变暖,骗子爱你”等。

这场被称为北京好运会的火炬接力,一路上不断有受骗者加进来,也不断受到当地警方的关注和阻拦。最严重的一次是2023年5月,坚果兄弟被跨省抓捕,罪名为:

寻衅滋事。

最后被关押了十天。可火炬并未熄灭,其他人继续传递,一直到更多城市。

2023年冬天,在众多受害者长期跟踪与举报下,郑州警方终于抓获了骗子头目孙长波。这对这场被骗10年、奔走10年的受害者们来说,算是一个久违的安慰。

然而接下来的剧情,依然让人无奈:直到2025年3月,案件依然卡在司法程序里,1.1亿元赃款不知去向,140多位受骗者得不到赔偿,只能苦苦等待进一步判决。

时间拉得越久,受害者越是绝望,这钱可能真是要不回来了。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份公道。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

事情说到这里,人们往往会发出质疑:是不是警方真就对受骗金额无动于衷?要知道,公安机关确有办案流程需要遵守,各地经济犯罪侦办权限也确实存在区分。

可当一桩诈骗案从2013年拖到2025年,纵然再怎么案情复杂,也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或许真如那句黑色幽默,警方不是不关心你被骗,而是更怕你维权造成:

不稳定。

在中国历史里,衙门一词,总和诉讼难、告状难联想在一起。有古人谈及官员办案的困境时曾说——大事不犯于上,小事不扰于下,便是太平。也就是说,官府最怕的是:

闹事。

真要查明真相、返还银两,耗力耗时,牵涉关系网,也考验地方治理能力。于是但凡出现跨省案件,常常是踢皮球式推诿。

今日法治环境虽早已不同,但跨区域诈骗案涉及多地管辖、侦办流程繁琐,依旧不容小觑。更何况,一旦受骗者抱团行动,轰轰烈烈地拉横幅、火炬接力,便有可能成为地方眼里的:

社会风险。

如此一来,办案思路有时便偏向了,先稳住情绪,程序慢慢走。

可是,十年过去,稳定似乎达到了,诈骗赃款却依然下落不明。

骗子直接放狠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受骗者却走上了漫漫长路,坚持不懈地向有关机关反映情况。搞笑的是,骗子的嚣张态度仿佛还得到了某种:

程序上的配合。

因为警方不急着解决财产返还问题,甚至不急着快速定罪,而是把卷宗在北京与郑州间:

反复邮寄。

对此,许多受骗者心力交瘁,回想宋代的士死知己者,他们则苦苦追寻案子有人负责。但现实往往是一群人拖着案卷四处碰壁,偶尔还能听到经办民警惊讶地问,这案子还没结?

而那场火炬传递——受骗者和艺术家坚果兄弟,从庄子故里盗取天火,以好运、圣火为名跨越大江南北。乍看是行为艺术,实际上却是他们逼不得已的宣传形式。与其像传统访民那样在大门口下跪,不如烧把圣火,把自己的声音带到更多城市。

有人嘲笑他们哗众取宠,也有人感慨这是一种君子式的抗争:他们并没有走极端,没有搞武力冲突,却依旧被指寻衅滋事——显然对案件本身的关注,远远不如这份对于:

事儿闹大了的忧虑。

警方不关心你被骗,却关心你是否维权过激之类的话,也由此而来。

北京和郑州之间折腾十年,委实让人想到古代邮驿系统的慢吞吞:上一封公文,可能要走半个月,更甚者在道路损毁、兵乱之时耽搁更久。但如今我们明明有高速公路、高铁、快递,为什么案卷却像裹足不前?

是地方机关经费、人员不够?是侦查跨度大,证据调取艰难?是官员之间缺乏明确的权责与协调?

无论原因何在,最终的结果是,报案难、取证难、结案难,赔偿更难。受骗者十年奔波,似在走一条漫无止境的:

程序迷宫。

此间不少受骗者也清楚,钱恐怕难追回来,但他们依然执着于跑动、举报,甚至有人豪言,就算追回钱,也要捐出一半做反诈基金。看似幼稚,实则是一种带着悲壮的理想——让更多人知道这类骗局的存在,让骗子无处遁形,让下一次“再来一瓶”的陷阱少一点受害者。

可他们得到的回馈,却是迟到的抓捕、继续的程序,以及对维权行动的警惕。某种程度上,他们在材料互通、警局周转的过程中,看清了部分现实。与其说警方不关心他们被骗的钱,不如说在某些行政思维中:

社会稳定远比个人损失更优先。

只要不再有聚集闹事,案子能否追讨赔偿,似乎并没那么着急。

回到那句话,警方不关心你被骗,关心你维权。这句话并非绝对真理,也不是一味埋怨。办案警察中亦有不少尽责的人,有时并不能让受骗者及时看到公道曙光的,是:

整个系统的运转。

在某些经济诈骗案里,主犯落网后,赃款早就转移或挥霍;即便法院判了,也难有资金可执行。于是,事情的结局往往走向人抓到了,钱要不回。这也就是为什么受骗者更想要一个公义的、透明的交代。

而今,案件还在走程序,且看后续会不会有实质性的赔偿进展。只是,当人们历经十年都拿不回本金,挨了板砖、耗了精力,又被冠以滋事嫌疑,这些创伤会慢慢腐蚀对法治的信心。

回想先秦时期,诸侯争战,百姓只想找个清明之处;今天我们呼唤法治,也是盼望找个更好的社会环境。诚如庄子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每一个普通人的权益受损,最终也会影响社会整体的和谐。

这桩跨越十年的骗局和维权故事折射了现实:一方面,人性贪婪和骗子的狡猾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凉茶、返利陷阱;另一方面,地方警务协作的龃龉、司法程序的漫长,也让受骗者在苦熬中疲惫不堪。

从明清到当代,中国从未缺少官场推诿的戏码,百姓要维权如同逆水行舟——时移世易,程序文明进步了,可在一些领域仍会有踢皮球现象。好在还有那些不肯放弃的普通人,他们想要的不仅是钱,更是一份公道,哪怕要付出一辈子都难以追回的代价。

警方真不关心你被骗吗?或许并非如此。他们也在查、也在抓。但是整个系统的优先顺序,可能更多地放在别闹事、别聚众上,以至于真正把骗子一网打尽、把钱追讨回来,反而成了:

次要目标。

正因为此,才有了受骗者无奈地嘲讽,要被看得见,才会引来办案动作。

从火炬传递中,我们看到的并非粗暴的对抗,而是一种表达:他们在街头奔跑,高喊着防诈、好运,让更多过路人知道这骗局的真相,也用这种极具象征意义的行为嘲笑着那漫长的维权之路。对他们来说,明知无望,也要做点什么,不然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看到这起案件的最终判决,看见阳光下一个相对公正的结果。到那时,这些十年奔波的人也许已经两鬓斑白,但正是他们的坚持,才换来一丁点的正义曙光。

十年的追凶太长,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他们一次次回头看,发现自己早已把火炬跑得很远,而案件还停在原地。

愿这篇文章能留下一点纪念,也给更多人提个醒:小心那些高额回报、花哨广告的陷阱;更要思考,万一不幸被骗,我们的报警和维权之路,究竟需要怎样的制度性支持,才不至于再度陷入这场无止境的戏剧之中。

写于2025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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