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2月&3月刊卷首
(一)
这是一个书名,生活在大理的作家好友苏娅的第二本作品。
年底的一天清晨,睁开眼睛,听见窗外树上的鸟鸣,兴许还有那只在树上安家的松鼠的窸窣攀爬,有时候它会顺着水管爬上顶楼,快速经过我家窗子时与我和猫儿打个照面。
这是城市里的我,唯一可以说得上的,与自然的日常接触。而苏娅的这本新书,写的全是她脚下、身周、眼中、毛孔和心灵所感受着的山野与生物。纯文学描绘纯自然,每一个句子,都是通了灵性。
我起身给苏娅发消息,说,别给我寄书了,我自己过来拿。
从上海飞往大理的小飞机,在逐渐逼近的赭灰色的连绵山头,投下大约一米见方的影子,丝云飘荡间那影子忽隐忽现,迅疾地移动、变大,飞机颠簸得厉害。
空姐之前跟我聊天,说能跑大理这条航线的机长都需要特别的执照,因为大理机场很难降落,风非常大,跑道狭窄,技术不够的飞行员驾驭不了。
飞机在颠簸间稳定地着陆了,我顿时以为我已经在苍山的怀抱中了。
苏娅在接我的车上就纠正了我,大理机场在云贵高原,苍山属于横断山。“以洱海为界,苍山以东是云贵高原,以西是横断山脉。”那时我还不知道,无论是《更远的蓝奔流》的书里,还是我在大理休假的这几天中,关于横断山的形成,滇北的地理与生物多样性,造物的神奇,这些知识会一遍又一遍,用意想不到但自然而然的方式渗透到我脑海里。
澄澈蓝的天色和通透光线,给洱海的水面撒上灰质的淡金。路边的树木绽着玫粉的花串,“冬樱现在都开了”,苏娅说。
聊天间她随口说出的一些山名、植物名和鸟名都很美,只是具体不知道是哪些字的组合。直到后来在书中一个个读到:箭竹、腋花杜鹃、岩须、苣叶报春、绿绒蒿、黑翅鸢、凤头蜂鹰、星鸦、金色林鸲、黑顶噪鹛、环颈雉、苍山洗马潭、者摩山……这些名词散落在辽阔的山野世界、散落在无名中,可是在苏娅安然居家和频繁远足交织的生活里,它们就变成了院子上方悬挂的一片云,一颗自酿酒里泡着的青梅,一声音响里流淌出的婉转琴音,抬头闭目皆见,语言和文字里有,干燥而红扑扑的皮肤上有,眼睛和笑容里也都有。
住在苏娅家里,很熟悉。腊肉挂在高处,山里捡的松果和断枝搁在矮桌上。但几年没来了,空间里还是有些变化。墙上挂上了她画的画,一张小书桌添进了客厅,那也许是苏娅写作的地方。现在桌上摞着新书,是准备送朋友的,她每天在一些书的扉页上写几句,第二天跑一趟快递局,寄去外地,再包里兜几本,给当地的朋友当面送去。
我的那一本不用寄了,轻巧而质朴无华的书体和分量,封面上是一幅苏娅的油画,灰黑色与白色的油彩描绘的雪山。它不是静止的,连同山后的天色,深色的油料和笔触勾勒出了奔流的气韵,仿佛在一团气流中颤动不休。灰蓝色的扉页上,她写下我的名字和新年快乐,以及,“跟随一只鸟的眼睛,甚至可以游到天上”。
我在大理的休假哪儿也不用去玩,我就游在苏娅那些天的日常生活中,她本来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带着我就行。
去鸡足山爬山,到那儿的几座庙里烧香祈福,天没亮就出发了。在我的认知里,大自然的美,始于太阳的馈赠,始于光线。太阳不给光线的时候,天空与大地依然美着,只是我们看不见。手握方向盘的苏娅对着远处苍山顶端泛起的日出金线云说:“最喜欢破晓就出发了,这样世界就是完整的。”
光线的变幻间,车窗外的一切苏醒流动。从山脚往上,尽是台阶,登顶时坐一段缆车。这是为我这个城里人设计的爬山路线,我知道。在我眼里,山与动植物是模糊的一团,我可以看到它们绿了、黄了、红了,景色只与光线阴影、气候、自己累不累有关,是一整块儿的感知。
苏娅的爬山应该更野旷、更纯粹,释放出了她所有的感受力——她是我认识的感受力最强最细腻的一个人,在她眼中,“秋天的河水是雕刻出来的,瓦蓝的水波有着沉静柔韧的质感,秋阳也一样地闪亮而深厚”,“流水深切的峡谷上,偏斜的暮光在山体上画出直角三角形的暗影,把山体分割为光明与幽暗的两面,边界清晰”。
昨夜入睡前我已把新书翻看了两章,“荒野是平等的,是一种平视”,正因为是去平等感知,苏娅能看到荒野中每一样东西独立绽放,又牵连相生的美。四季流转中,风云、岩土、河流、草木、花鸟、温湿、明晦,都被她细微入发地交感描绘。我从未读过这样清美灵性的自然文学书籍。
在山中吃午饭,穿过一个猴群下几个坡,到了一户山民小餐馆,门口摆满了菌子。昏暗的厨房中,一个人打理全部的店主黝黑黑的,似乎被吸附在灶台边,脑袋上方的梁子上挂满了熏肉腊肉,抬头挥刀切一片肉和菌子炒在一起,我就能吃下一大碗饭。
饭后苏娅问店主买了一些菇子,隔天清早又不知去哪个山民手中买了一袋松露。“海拔3000米的雪山里采的松露”,我想起以前的秋天,她也给我寄过松茸,带着季节和地理纠缠出的芬芳,尝一口鲜。
傍晚回到家中,剥着吃高山甜板栗,等苏娅和老陆做晚饭,小院里的花草隐没在清凉的黑夜中。之前驱车返回时,一路追看着山巅与天空相交处,夕阳云霞层层变幻,心里早已装满了色彩。那时候我似乎也有一种还在山中的幻觉,灶台边的他们披星戴月,不知从哪儿切出一把面和酱,鸡枞菌油洒上去,我还没回过神,晚饭就已经哧溜吃在我嘴里了。
“我们简单吃一些,就可以去听苏紫旭的音乐会跨年了,”苏娅说,“他的吉他可太好了!”
音乐会现场在一个白族民居改建的四合院里,乐队舞台在里屋,人们坐在天井中,围着大火盆,喝酒聆听。白墙和雕花的青檐之上,天空繁星点点,丝缕的云絮依然飘荡不休。在猎户座下面,深沉低回的吉他与歌声中,我们安静地贴坐在舞台边,让2024年完整地奔流到了2025年。
我一直记得朋克歌手帕蒂·史密斯的妈妈说过,“你的元旦怎么过,预示了你的一年”。幽暗中,我无比满足,甚至可以说是无比狡黠地笑了。
(二)
苏紫旭是苏娅要当面送书的朋友之一。
跨年音乐会结束后,四合院升腾起人们手上放的一簇簇焰火。高原的日头一下去,大理的冬夜也颇寒冷,空气和焰火的哔剥声一样脆。后来再与苏紫旭碰面,是在洱海边的小餐馆里,或是在他收藏CD唱片的朋友那儿,等到把书好好地送给他,是在他家露台、与乐队排演新歌的时候。
苏紫旭向朋友介绍我们:“这是苏娅,我姐们儿,”又快速看我一眼,“这是……她的姐们儿,上海来的。”其他就无需多言了。不知道是谁拿过来一桶温着的自酿清酒,大家就一人取一杯,喝起来了。碰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伸过来一个方便面杯,也倒上一起碰了。
洱海的水面真是淡然,说不出是青,还是灰,水波的纹理是平整中带着精细的颤动。在这水边望着,脑中浮起一个画面,就是大理人的一种生态——一个人在那儿站着,既安静,看起来却似乎意味深长,忽然来了另一个人,两人聊了起来,越聊越有劲儿,然后又走过来一个人、两个人,他们说个没完,挨着一起在村庄游荡,谈笑了一整晚,一首又一首地唱着歌。
第二天在露台屋子里,乐队听着新歌的小样并沉思着,苏紫旭不时地在手机上看几眼。他说,新歌的歌词是年初自己写的偈语。我和苏娅之后就谈论起了文字。
“要说一个人最隐秘的东西,也许都在他的手机备忘录里。”我联想起自己的备忘录,有读书的摘录,哪里看见或听见的一句话,某个时刻突然冒出的思绪,落成文字记在备忘录里。苏娅把自己的备忘录翻出来与我分享一二,她的书摘:“在狭窄的街道中,在星光下锁上房门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卡夫卡)” 还有她爬山观鸟的记录:5月回到高海拔繁殖、育雏/火尾太阳鸟,也吃树萝卜的花/滇杨的芽鞘/5月4日3200米针阔混交林/布设马氏网(马莱仕发明)和地陷阱(老师认为地陷阱有偏差,昆虫有偏好,对蚂蚁的影响不是很大)……
我看得津津有味,思维、情绪、知识、灵感、梦魇,日常的星星点点观察体会,最终落成词句。这种文字好美,灵魂的碎片,看似无序,却自有一番审美逻辑。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泡在一片露天温泉池子里。大理的冬天日日晴朗,太阳很直白,金黄的油菜花田铺展在我们身侧,衬着高远的蓝天,视线里全是金灿灿的明丽。拉长的时间和开阔的空间,会把人的境遇推挤到更小,在差异对比间,执拗的、绷紧的,终会变为柔软松弛。
苏娅的第一本书《六》,写了一位流浪至大理,在这儿以“自然农法”耕作及生活的故事。六的经历和生活态度固然非常吸引人,但这样的故事如何讲述,在不同的作家笔下,会显出完全殊异的格调。苏娅用文学性极高的语言和平静深沉的洞悉力,让这本书焕发出罕见风格的、素朴睿智的风味——也就是说,我一直认为,成就这本书的高度的,正是苏娅的语言,至于这个语言所描述的六的故事的迷人性,退到了文字的背后。
但有多少人和我一样,会看到这一点呢?苍山的云影变幻莫测,每一刻都流动不息,给热爱观察它们的人显出不同的风姿。之后数年,苏娅爱上了在山野间徒步远游,“所经之地,包括碧罗雪山、云岭和滇藏、川滇交界地带许多无名的山脉与乡野……最开始只是单纯地喜欢徒步——一段似乎没有遗漏的旅程中,总是意想不到地与细微隐秘的事物直面相对,像一个个神迹。慢慢地,沿途能辨认出的植物与鸟类多了起来,沉寂而空旷的自然世界便不再是无垠的存在。每一个物种的形态、生境与名称,仿佛茫茫海域边缘的礁石,其意义远远超过最开始只作为徒步路径的标记”。
《更远的蓝奔流》这本书,便这样出现了。这里没有旁人的故事,只有苏娅的观察和思绪、心性与文笔,跟随鸟类及植物的眼睛,游往山野高深之处。
相比起《六》,这本纯自然文学小书的阅读门槛显然更高了,不过对于作家自己来说,她也似天空的云一般流动着,奔向了自由。在前往大理大学给几位老师和研究员送书的路上,我瞅着车窗外的高远处,心里这样想道。
东喜玛拉雅研究院的院长肖文博士,是我的老乡。以我捉襟见肘的自然与生物学知识,只能说起了鄱阳湖的鸟儿和野菜——我们那儿都爱用腊肉来炒的藜蒿——还有我曾前往太行山采访过“猫盟”的一次进山保护华北豹的经历。说到记录野菜,就像这儿多样的鸟类与植物,去罗列它们的名字并科普形态与习性,只是书店里常见的教科书,并不“有趣”。肖文博士接过苏娅送上的新书,发出了同我一样的喟叹,“用这么美好的语言描绘自然和生物,我们搞科研的就做不到,这太难得了”。
肖文博士亦是中国灵长类专家组专家,滇金丝猴保护项目的科研顾问,每当五月间高山杜鹃花开的季节,他们都会为了滇金丝猴的观测和数据采集去山里待些天。喝茶谈笑间,我听出来那个意思,大概是说,“你去太行山很难看见豹子,但在这里肯定能看见金丝猴,至少还有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鹃”。
“后面去拉沙山种花噶?”之后数日,这一声清淡的招呼,让我一直在遥想苍山五月的烂漫光景。我能来一起种花看猴吗?我也不知道。更远的蓝在那儿奔流和召唤着。
离开大理的那天,我陪苏娅去画室待了半天,给她的绘画老师送书。上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王老师的画室里,从露台到阁楼,到四处搁放着的小画上,周身被明丽而温暖的色泽浸润着。
怕我“无事可做可能会惹事”,王老师给我看几本他的素描本。好像一种线条构成的日记一般,小画配着日期与一行文字,诉说着画画的人复杂的心绪。我忍不住在备忘录里摘录了一些,在回去的路上念给苏娅听,两人对着云与天光欣赏句子,只觉满心余香。
回上海后没几天,苏娅分享过来新的她摘录的王老师的句子,我们的备忘录就同步更新了:在树叶的床上/脸同它最初的枝条分开/举起你的右脚,够一够天边的密云/诗人从自身的深渊中提取厄运/脑子里有一个快感中心,审丑是一个痛苦中心/什么都没有的山洞,是不可能有风的。
我仿佛看到在更远处,蓝色的句子如彩云奔流不止。这样的美丽,一直会有吧?
编辑总监 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