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伢子,前头拐过山梁就是咱村了!”1953年中秋前晌,警卫员指着远处炊烟提醒道。吉普车后座的许世友猛然坐直身子,草绿色军装下肌肉绷紧,左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牛皮刀鞘上。车窗外掠过的马尾松簌簌作响,恍惚间将他带回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同样在这条山道上,浑身是血的他背着负伤的战友,躲避着民团搜捕。
大别山褶皱里的许家洼,至今流传着“三将军”的传说。这个1905年降生在茅草屋的男娃,两岁时险些被装进竹篓换粮。当人贩子的铜钱叮当落在炕沿,母亲李松芝突然扑上来死死搂住儿子:“要卖先卖我!”父亲许存孝望着妻子干裂的嘴唇,终究把粮袋摔在地上。多年后许世友在回忆录里写道:“那袋高粱米能救全家性命,但娘用命换了我的命。”
段合铺河的漩涡吞噬过太多放牛娃。八岁那年的许世友险些成了水鬼,攥着条半斤重的鲫鱼湿淋淋爬上岸。母亲抡起竹扫帚劈头盖脸打来,打着打着突然丢了扫帚,捧着儿子冻紫的脸嚎啕:“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河滩上的鹅卵石记得,少年将军第一次明白,比饿肚子更可怕的是让娘伤心。
1932年深秋,红四方面军转移鄂豫皖根据地。许家洼村口的皂角树下,背着大刀的许世友对乡亲们吼:“等打跑白狗子,我背整坛烧酒回来!”没人想到这句承诺要等二十一年。更没人料到,当他带着山东战场缴获的德国厨具、茅台酒坛荣归故里时,迎接队伍里竟藏着个两股战战的灰衣老头——亲叔许存礼。
这个当过联保主任的叔父,堪称许家洼的“活阎王”。1927年黄麻起义失败后,他带团丁把亲侄女卖给地主当童养媳,又放火烧了许世友家的草房。最毒的是1933年寒冬,他领着国民党别动队摸进红军伤员藏身的山洞,三名小战士的血染红了洞壁的红军标语。当许世友率敢死队杀回时,只找到半截系着红布条的绑腿。
“许存礼!”1953年中秋晌午,当这个佝偻身影蹭到堂屋门槛时,许世友的吼声震得房梁落灰。八仙桌上的茅台酒瓶哗啦啦颤动,满屋乡亲齐刷刷后退三步。老将军左手按住刀柄,右手青筋暴起:“搞三反五反怎么漏了你?”许存礼扑通跪地,裤裆渗出水渍。七十岁的李松芝颤巍巍挤进人群,布满老茧的手抓住儿子手腕:“三伢子,给娘个面子...”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汗珠砸地。许世友牙关咬得咯咯响,忽然反手将刀插回鞘中,搀着母亲坐回藤椅:“娘的话比军令大。”转头对县公安局长喝道:“该咋办咋办!”三天后警车押走许存礼时,老太太倚着门框喃喃:“该,该啊...”眼角却闪着泪花。
这场“家法”与国法的碰撞,意外成了最生动的普法课。新县法院公审那天,十里八乡的百姓踩着露水赶来。当许存礼因反革命罪被判十五年时,山洼里炸响的鞭炮声惊飞了竹林里的斑鸠。有意思的是,许世友后来特意给狱中的叔父送过棉袄,附的纸条写着:“冻死便宜你了。”
1985年深秋,许世友灵柩回归故里。送葬队伍经过段合铺河时,九十三岁的李松芝早已在黄土垄中等了十年。当年母子相拥的茅屋旧址,如今立着块青石碑,正面刻“孝母篇”,背面是将军手书:“活着尽忠,死后守坟。”山风掠过碑上字痕,恍惚又是少年将军在说:“娘,三伢子没给您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