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就来看他(指张九龄)的一首《感遇》诗: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前面我们讲过陈子昂的两首《感遇》诗,其中,《兰若生春夏》一首说的是不遇的悲哀;《翡翠巢南海》一首说的是遇而不得其人的悲哀。尽管悲哀,可他一直在期待,一直是希望遇的。好,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就是人,你应该怎么样完成自己?这有两种不同的情形:一种是向外求,既然向外求,你就要等别人认识你、欣赏你、给你机会,这永远是有待于人的;另外一种完成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内求——你追求一个自我要求的最高标准,而你自己达到了这个标准,你既不需要别人的赞美,也不需要别人给你机会,你自己本身就可以完成了,这自然是无待于人的。由此看来,陈子昂所写的遇与不遇,都是有待于人的,他的功业要建立在外面,这是一种追求;可是,现在张九龄的这首诗,则是写的一种向内的、无待于人的追求。
张九龄像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前面我们说,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关系永远是诗歌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这首诗同样是以两个对举的形象开头的:一个是兰,一个是桂;一个是叶子,一个是花朵;一个是春天,一个是秋天。这两句写得非常简劲,而且它的概括性很强,它虽然只说了一兰一桂,却代表了不同时节的各种草木植物:有兰也有桂,有花也有叶,有春也有秋。“葳蕤”,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是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兰叶在春天长得很茂盛,而且这种叶子本身就带有香气。“皎洁”是有光彩的样子,桂花在秋天开放,多是黄白色的,所以看上去显得很有光彩。
接着,“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我们都说草木欣欣向荣,所以“欣欣”是指生命蓬勃而有生意的样子。无论是兰叶的葳蕤还是桂花的皎洁,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天,它们都欣欣向荣,表现了一种生命的力量。“自尔”,“自”是自己,“尔”是对方,“自尔”就是彼此、各自的意思。“自尔为佳节”就是说它们各自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最美好的季节。这一句说得很有哲理:兰花,你不用跟桂花去比,你在你自己应该生长的季节—春天,好好地生长,完成你的使命就可以了。同样,如果是荷花,它只是在夏天的几个月中开得最美好,它也完成了自己。它并没有跟兰花去比,说,你在春天就开花了,那时候我怎么还没有长出来呢?它也没有跟桂花去比,说,你到秋天还在开放,可到那时我却零落了。它只是在它应该开花的六七月间开得很完美,这样就已经完成了它自己美好的生命、美好的季节。人也是如此,我们不必跟别人去比,也不必向外去求,关键一点是看你有没有把自己最美好的本质发展和完成。
[清] 孙师昌《荷花图》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本来草木的开花是草木生命本身的一种规律,可是谁想到有“林栖者”——那些在山林之中隐居的人,就“闻风坐相悦”。“闻风”在这里有事实的和比喻的两层意思:事实的意思是说,因为兰叶与桂花本身就有芳香,所以吹过兰、桂的风自然是香风,于是这种香风就被林栖者真的闻到了;至于比喻的意思则是说,这种“风”即兰桂的风格——一种芬芳美好的品格,所以这里的闻就不一定是用鼻子闻,而是说他们知道并欣赏了这种美好的品格、美好的事物。“闻风”怎么样?就“坐相悦”。“坐”是因此,“悦”是爱慕欣赏。赏爱的结果如何?一般人爱花,往往要把花折下来,插在自己的花瓶中;或把它从山里挖出来,种在自家的花盆里。因为凡是带有爱赏感情的同时,往往也就带有某种程度的自私心理,我们不是常常说“爱是自私的”吗?他爱赏了,就想据为己有。所以这两句是说,它们没有想到,那些隐居山林的人闻到兰叶、桂花的香风,产生了一种爱赏的心理,就要把它折走,移到自己的家里去。
最后,“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们说兰桂之开花是为了让别人欣赏吗?是为了让别人把它折下来作为装饰吗?当然不是。草木有它的本性,它开花是它的一种本能。中国古人说:“兰生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兰花即使生在一个空寂无人的山谷中,它也不会因为无人欣赏就不香了,因为芳香是它的本性。屈原在《离骚》中也曾经说:“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他说,如果我的感情确实芬芳美好,就算你们都不了解我,那也就算了,这都是向内求的。所以张九龄说:“何求美人折?”何必要求有一个美人把你折去?不用说不好的人,就算是好的人——美人来折你,你也不需要了,因为你已经完成了自己。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张九龄确实受到了陈子昂的影响。只是陈子昂所写的都是向外追求,有待于人才完成自我价值的;而张九龄所写的,则是无待于人,不需要别人欣赏而自己完成自己的价值。
(摘自《叶嘉莹说初盛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