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里又回到我的故乡——台东区万寿路72号里院。哦,现在台东区不在了,划归为青岛市市北区啦,而且那个72号,我曾住过40年的院子已在上世纪的97年拆掉了,但是她永远留在我的心中。万寿路72号里院成为我的乡愁,也是我们曾经在那居住过的几代人的思念。
一
万寿路72号院子的大门在台东一路和台东二路之间,坐东朝西。进去大门洞往左首是北院,右首是南院。两个院子布局一样,都是二层的楼,西侧是带厦的走廊,东边走廊没有厦,而且每层的男女厕所都在东边。这个楼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建的,当时之所以这种设计我想是有等级区分的,高等住户住西边,低等住户住东边,就像现在的住宅一样有住南边三居室的,有住北边两居室的。当年住西边的房间也比东边的大,而且临街可以看街上的光景。
我们家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从南仲家洼搬来居住的,万寿路是条沙石路10米宽,从台东一路往北一直通到台东八路大约有五百多米长吧,我家住南院西边两间房,临街的两个窗户正对着华美旅社东边的房间,彼此可以看到各屋的人,敞开窗子可以说话。
二
我在这个院里度过了初中、高中、大学十年的时光,它就像含在嘴里的糖一样很快就化了。
1961年大饥饿的年代,我大学毕业了。我躲过了被分配到大西北的命运,被照顾到分到鲁西北地区,一个人口不足50万的小县城工作。我只所以被照顾,事后听我班党支部支书讲,他专程到我们院里了解了我的家庭情况。院里邻居们和居委会的人都说我是个老实孩子,父亲是工人,母亲是街道小组长。支书回校后向系里汇报我的情况,系里主宰分配的人说,小蒋家庭出身好,年龄在班里最小,照顾他留在山东吧。现在想想,我真得感谢72号大院的邻居们和居委会的好心人。
我被分配去的那个小县城当年因大涝一片泽国,火车站附近天天都是逃荒的灾民。真像唐朝诗人刘禹锡的诗所写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那里没有山,却有一汪黄水,我在那里整整呆了二十三年。这段日子里,我把8岁的儿子送到万寿路72号大院陪伴老妈,孩子每天提着小水桶从楼下往家提水,陪着奶奶去排队买粮、买菜、买辟柴。院里的邻居们家家伸出热情的手帮扶着这一老一小,这些恩情都刻在我的心中。1975年在院里当民警的邻居帮助下,儿子的户口从县城迁到青岛,这在当年是一件极难的事,竟然办成了,儿子是青岛人了,接了我的班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回到了家,有妈有儿在那就是我的家,我永远的万寿路72号……。
三
1963年父亲被查出患了麟状上皮癌,去天津托叔叔找了个外国专家做了手术,回到青岛后卧床不起,我和当护士的妻孒赶回去探望,一天妻子给父亲清洗创口换药时,父亲问我能不能调回青岛,我看着父亲那削瘦的病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我正在努力办着这事,还得待一段时间。父亲说,早点办成,晚了怕我等不到那天了。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又不得不撒谎,心中如同刀绞忙扭过脸去……。
196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接到母亲的电报,父病危速归。我第二天早晨忙乘火车往家赶。到家已是下午三点,母亲说,你爹临走前一直含含糊糊的叫着你的名字,两眼一直盯着桌上的座钟,两点刚过就合上眼睛走了……。我跪在父亲遗体旁握着他已凉的手泣不成声,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早点办回来,晚了我等不那天了”。
父亲在万寿路72号走了,父亲葬在错埠岭的虎头山下,下葬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万寿路72号送走了我的父亲,当我临回那“凄凉地”地的前一天,又去父亲墓前告别。我对父亲说,迟早我要离开鲁西北。
开往北京的39次列车21点准时发车,车轮启动按惯例《彩云追月》的乐曲响起,我望着车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母亲在窗前目送我的情景,就似车轮在我心头滚动……万寿路72号我的家,你的儿子要去他工作的岗位上,为那里的父老乡亲效力去。
四
1967年夏天,我工作的那个县武斗正酣,县革委副主任逃往青岛,被造反派捉回去当天被打死。我工作的政法系统也被冲击,我便回到青岛住了两个多月,这也是我最惬意的时光。当时院里上班的人大都赋闭在家。我同院里三个邻居一起玩地很嗨,一位是楼下王师傅,他自称是青岛造反司令的师傅。他嘲笑这位靠造反起家的徒弟说,这小子纯粹就是一个彪子,他去当权派办公室档案橱子贴封条,不是贴在两扇门缝上,而是贴在门边荷叶上。人家等他走了后,偷偷打开橱门,把材料全搬走藏起来了。
王师傅住在大门洞隔出的一间房子里,老家是平度的。他四十出头,四方脸有点络腮胡子,平日少言寡语,但心灵手巧。王师傅是八级钳工,家里的铁床、烟筒、炉子这些铁匠活自已做,还会木匠,家里的桌椅板凳也出自自己的手。
除了王师傅之外还有我隔壁杨大哥,他在区粮食局做人事工作,运动开始也不上班了。还有一位是原新兴肥皂厂老板的儿子世伟哥,他刚从部队复员在家等待安排工作。我们四个人像小孩子似的一早骑上自行车,来到明霞路就上了山。
王师傅沾的知了最多,他摸蛤懒也是高手,边摸边介绍窃门。陈世伟哥当过兵,高大魁梧,身体素质相当好,上树摸鸟蛋是把好手。我们从太平山到湛山,来到在海边捡海藻,可以拿回家打凉粉。我们在海滩上挖蛤蜊、找蟹子窝,世伟哥还时不时地脱下衣裤下海扑腾一会儿。杨大哥白白胖胖,斯斯文文地,一起忙活的时候还不忘拿出烟斗抽一口。
我眼神不好,便跟在王师傅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去识别哪是空眼窝,哪里有蛤蜊。我们被太阳炙烤着,一点也感觉不出热,长时间蹲着也不觉得累,干的十分投入,专心致志。
傍晚回家,满载而归。剩下的任务就由王师傅家大嫂子去处理了——洗蛤蝲、炸知了,老爷们就各自提暖壶去三路开茶炉的店铺打散啤酒。酒场就在王师傅家,王家的嫂子是卷烟厂的工人,热情好客,人很贤慧。他们家房子空间不大,嫂子给两个小姑娘拿点吃的打发出去玩,就开始伺候我们。我们一起在王师傅家里,酒足饭饱以后,便出门来到街上,在华美旅社东便门的路灯下乘凉聊天,山南海北地吹到半夜才各自回家。
前几天,在手机一个《公众号》上看到有人写到青岛大嘴炉包的文字。这又让我想起在市场楼东门,台东二路与福寺路交叉路口南侧有家饭店当年卖大嘴炉包,皮簿馅满张着个小口,黄黃油油的底皮那叫一个香呀,这家店还时常卖炸扁囗鱼,当年哈着栈桥白干就着炸鱼吃着炉包,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们吃着、哈着、冷眼看一帮傻B忙着造反,闹革命,好笑的很。
不怨俺不工作当逍遥派,工厂停工闹革命,学生停课去串联,机关没有工作干,不玩干啥去?
五
1979年的春节是我与母亲过的最后一个年。节前我回到家,二姐正巧在家中,她告诉我母亲这一冬天咳嗽不止,送她去医院看了大夫说是肺气肿引起心衰。我看见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的母亲一阵心酸,第二天我发电报告诉妻子,她急忙带着输液的药和口服的药回青岛,这样维持到正月十五后的第三天母亲走了。至此,我在万寿路72号送走了我的双亲,留下了年仅16岁的儿子一人生活、读书,也留下了我对大院的无限牵挂和思念。
这一年的三月份,我工作的县法院人事秘书通知我跟他去院长办公室,一进门院长十分客气地让我坐在他对面又送我一支烟说,你工作这么多年怎么没申请入党呢?我苦笑着说,院长有所不知,四清期间我写了一份申请书,说我刚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需要锻炼考验几年,以后又接上文革我被牵到牛棚关了半年……。院长说,秘书去你青岛家里搞了政审,很好嘛。秘书接着院长的话茬说,我去了你楼下街道办事处,一个女同志说,你父亲是老工人,你读中学时就和你家是邻居,是个老实孩子,我又到你院里了解其他邻居,有个老太太主动对我讲,蒋家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是个懂规矩又孝顺的孩子,他媳妇探亲来俺院里的时候,谁家有事也热心帮忙,这是俩好孩子。最后,院长说你再写一份申请书,我们研究一下你的组织问题。四个月之后我这个曾经的臭老九,当上了共产党员,这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七个月以后的事。我心里想,万寿路72号的邻居们也是我政治生命的助产师。
六
九十年代初万寿路一角(王挺摄影)
1984年省警察学校升格为公安专科学校亟需教师,这时我已任县法院副院长分管刑事、民事业务工作。公安厅通过省委组织部把我调到公安专科学校(今山东警察学院)任教。此后这期间岛城公安局来学习的领导曾劝我回青岛警校工作。以后我听公安厅政治部的人说,中专警校不久要彻销,我曾想调回岛城的念想打消了。
1988年儿子结婚前我与妻子回青岛见了未来的亲家,又帮儿子做了些家俱。儿子终算在万寿路72号建立了家庭,了却了我的一件心事,也告慰了九泉之下的二老。
1990年我去广州开会,会后我乘飞机回到青岛,我在万寿路72号抱上了我的孙子。我抱着孙子心里对爹妈说,你们二老的第四代在万寿路72号诞生了。一棵幼苗的树在这里深深地札下了根。当年我虽对父亲撒了一个调回青岛的谎言虽然没有实现,但我的儿子替我兑现了。
没想到这次回青岛竟是我最后一次住在万寿路72号。1997年这座我魂牵梦绕的72号大院拆掉了,但她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九十年代的台东一路,照片右侧建筑除了老华美旅社外,基本全部消失。(王挺摄影)
万寿路72号,我时常在梦里回到你的怀抱,因为那里曾经有我美好的时光,还有最爱的亲人。
2025年3月8日于济南
作者:蒋同,男,1939年出生,青岛人,原山东警察学院教授,现退休生活在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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