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月18日,“管理学大师中的大师”彼得·德鲁克在私人信笺上,写下如下文字,并亲笔签名——
·早在60年前,我就认识到,“管理”已经成为组织社会的基本器官和功能;
·管理不仅是“企业管理”,而且是所有现代社会机构的器官;
·我创建了管理这门学科;
·我围绕着人与权力、价值观、结构和方式来研究。
这是德鲁克生命晚期,对自己的“盖棺论定”,也是一代管理大师留给管理学的四大思想遗产。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伟大的思想家更是如此。其实德鲁克的思想,早已远超管理学,堪称对现代文明社会的洞察。也正因此,德鲁克给自己的定位不是管理学者,而是“社会生态学家”。
管理不是重要,而是至关重要
和所有的现代思想与行为一样,管理其实早就存在了,但几乎没有人真正认识到管理的重要性。哪怕是军队、政府,这样处处需要管理的组织,也没有诞生过专门的管理思想。
直到19世纪中后期,伴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快速发展,无数人离开了家庭、小作坊,进入工厂,大型企业、组织、城市蓬勃发展,管理的重要性才越发凸显。
是德鲁克第一个发现,现代社会,管理必须被高度重视。
经历过奥地利饥荒的德鲁克,因吃到了胡佛总统救援计划的燕麦,而得以幸存,随后又担任通用汽车公司顾问,德鲁克逐渐意识到了管理的力量,他发现:
好的管理,可以让每个人生存其中的社群更健康,减少人们受到的伤害和痛苦。
好的管理,可以激发每个工作者与生俱来的善意和潜能,自由选择他在社会中所承担的责任;
好的管理,可以让人自由发挥才智去创造价值,并且在创造的过程中,成长为更好和更有能力的人。
因此,德鲁克说:“没有机构,就不会有管理。但是,如果没有管理,那就只会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不是机构。管理是一种器官,是赋予机构以生命的,能动的、动态的器官。”
现代社会,组织无处不在,所有组织的领导者在履行这些重大职能时,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必须设定工作目标;必须把工作组织起来;必须激励员工以提高生产力;必须衡量成果;最为重要的是,必须要培养人,包括他自己。
所以,管理是现代社会的必需品。
管理不只企业需要,所有组织都需要
在大众和学术界心目中,管理就是“企业管理”,似乎也确实只有企业最看重管理。
但德鲁克却认为,现代社会,有组织必有管理,企业需要管理、NGO需要管理,政府也需要管理,甚至个人都需要自我管理。总之,有人和组织的地方,就必须要有管理。
使命决定远景,远景决定结构。不同组织,管理肯定有差异。管理沃尔玛和管理罗马天主教堂当然有所不同,但差异主要是在应用而不是在原则。为此,德鲁克说:
所有组织的管理者都要面对决策问题,要做人事决策,而人的问题几乎是一样的;
所有组织的管理者都要面对沟通问题,管理者要花大量的时间与上司和下属进行沟通;
在所有组织中,90%左右的问题是共同的,不同的只有10%。
换言之,一个成功的企业领导人,同样能领导好一家非营利机构,反之亦然。
更为重要的是,经历过德国纳粹残酷极权统治的德鲁克发现,好的管理就是在培养好的公民,这对健康社会的影响十分重要。
他说,企业除了为客户提供价廉物美的产品和服务、为股东赚取合理利润,能否同时成为一个良好、负责任的“社会公民”,能否同时帮助自己的员工提升品格和能力,同样重要。
也正因此,德鲁克一再警告,管理者和领导者如果持续不能解决现实问题,大众在彻底失望之余,会甘愿交出自己的自由和尊严,转而选择依赖和服从强权。
所以,管理失败,极权主义就会去而复归。
管理不是工具,而是博雅技艺
另一个对管理常见的误解,是把管理作为一种盈利工具。管理者特别喜欢从商学院学习那些“驭人之术”,沉迷于KPI、汇报、组织流程等管理技法不能自拔。
但德鲁克心中的管理学,并不是这种类似中国法家的“帝王术”、成功学。
德鲁克反复说道:“一个医生付诸实践的不是验血、一位生物学家付诸实践的不是显微镜、一位律师付诸实践的不是判例。管理人员付诸实践的是管理学,无论是经济学、计量方法还是行为科学都只是管理人员的工具。”
首先,管理学有自己的问题、方法和关心的领域。道比术远远重要。一个只知道管理技巧和管理手段,但并不理解管理学基本原理的人,不是一个管理者,最多只算是一个技术员。
其次,管理虽然是一门学科,但它需要的是实践智慧而不是理论智慧。组织话术、绩效考核、财务技巧,当然需要,但不是最重要的。相反,管理应以知识和责任为基础——组织内的沟通、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做决策、战略规划等等。
再次,管理的对象是人,和人打交道一定会面对人性的善恶,面对人的千变万化的意念——感性的和理性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管理又是一门涉及主观判断的“艺术”。
更为重要的是,管理不是旨在让一家企业赚钱,在生产效率方面达到最优,也不旨在让一家非营利组织赢得道德上的美誉,而是面向更好的社会。
所以,管理除了一门学科之外,更是一门“博雅技艺”。
管理不是滥用权力,而是承担责任
另一个对管理常见的误解,管理就是管理者站在高位发号施令,施展自己的权力与影响力,去“管控”别人。也正因此,很多管理者特别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德鲁克是一位基督徒,他的宗教信仰和他的生活经验相互印证。他认为,管理最关键所在,恰恰不是滥用权力,而是管理者正确处理人和权力的关系。
他说,人是不应该有权力(power)的,只有造人的上帝或者说造物主才拥有权力,造物主永远高于人类。归根结底,人性是软弱的,经不起权力的引诱和考验。因此,人可以拥有的只是授权(authority),也就是人只是在某一阶段、某一事情上,因为所拥有的品德、知识和能力而被授权。不但任何一个人是这样,整个人类也是这样。
企业的管理如此,国家的管理更是如此。民主国家的宪法中处处都有“主权在民”的说法,但是人民的权力也只是一种授权,是造物主授予的,人在这种授权之下,只是一个既有自由意志,又要承担责任的“工具”,是造物主的工具,而不能成为主宰,不能按自己的意图去操纵和控制自己的同类。
在德鲁克看来,只有认识到这一点,人才会谦卑而且有责任感,才会以被造物主感召和启示的公平正义时时检讨自己,也才会甘愿把自己置于道德规范和法律约束之下。
反之,对权力不加节制的滥用,对自身膨胀的拒绝反思,只会使社会走向封闭。
所以,管理要围绕人、权力、责任与结构搭建,才能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