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摘自林谷芳《春深子规啼》第四章《空手还乡》。
林谷芳,禅者、音乐家、文化评论人,毕业于台湾大学,台湾佛光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著有《春深子规啼》《千峰映月》《禅两刃相交》《如实生活如是禅》《一个禅者眼中的男女》《谛观有情:中国音乐里的人文世界》《十年去来:一个台湾文化人眼中的大陆》《画禅》《落花寻僧去》等。
的确,正如谁都知、谁都能说,人生是赤条条地来,赤裸裸地去,却不知能有几人境界现前时,还能从容?但就看平时世人尽在得失利害喜怒爱憎中转,则一切既明。本来,未能赤裸于平日,死生之际,又何能空手就还乡!
文/林谷芳
尽管隋唐佛学曾缔造大乘义学之盛世,唐五代宗门龙象更直扣人类生命之巅峰,其间举“道在日常”者尤代代辈出,但衡诸对世人之影响,尤其就整体文化史而言,坦白说,中国僧家之于中国却不似日本僧家之于日本般地全面与深远。
全面深远,缘于日本向唐宋之中国全面学习,此时既值佛法昌盛,遣唐僧遣宋僧乃为入中留学之大宗,而其所求原不止于佛法,许多重要的文物典章更由其携入,因之而延袭成风乃至卓然立宗之文化亦不知凡几。茶道、花道、剑道、禅画、禅庭园皆立基于此,且有中国所未见乃至未能者。
遣唐遣宋僧家中,最重要且最常被提及的,于唐有空海、最澄,于宋则有荣西、道元。
空海在日本文化史占有关键地位,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也深刻影响日本思维的真言宗由其创立,影响之大,到今天他真身所在的高野山,居民也还相信空海仍住世而不灭。
空海被尊为弘法大师,最澄则号传教大师,弘法、传教并称,因讲“止观双运”的天台宗由最澄传入。天台以义学、行持并重,影响公卿,与空海相较,虽不如其全面,却也一定分席而坐,鎌仓前之佛教,天台已为显学,若加上后世由天台派生而出的日莲宗,份量更不同凡响。
相较于唐之两位宗匠分领真言、天台,宋的荣西、道元则聚焦于禅。
聚焦于禅,系因唐五代法难后,独宗门与净土重兴。而净土于唐时已入日,且单举一句弥陀,究实讲,与文化之繁衍原较无关。禅不然,诸家超凡入圣,宗门超圣回凡,世间诸相尽可与之相关。于是,荣西、道元引禅入日,岂只留宋禅之家风,更使禅沁入日人生活,影响所及,后世乃常有“日本文化之根柢在禅”的拈提。
△希玄道元/图源网络
日僧入中国,影响最大者凡四人:唐时真言宗之空海、天台宗之最澄、宋时临济宗之荣西、曹洞宗之道元,其中唯有道元“空手还乡",但虽空手,所创之日本曹洞宗却枝繁叶茂,而永平寺更保留了最完整的宋代丛林风貌。
明菴荣西带回的是临济禅。临济在宋代发展出独特的修持法门——看话禅,创扬者大慧宗杲驻锡余杭径山,径山茶比杭州龙井更具清绿气息,宋已知名,传说荣西就将径山茶事及茶种带回日本,不说宗门,即此一事,就足以在日本文化史留名。
相较于前三家,希玄道元在世法上则最不足提。
不足提,是因他几乎没带回任何世法之物,可未带一物,道元却成为日本佛教史,不,甚且文化史上,必举的重要人物,而究其因,有意思的,却也正在这世法的不足提上。
不足提,因未带一物;而必举,也正因这“空手还乡”。
道元入宋,曾栖止于宁波天童寺,问道于天童如净。如净所传正就是天童宏智所创,与临济看话禅分领风骚的曹洞“默照禅”。
默照禅不似看话禅般,咬住一话头,二六时中,不离这个,荡尽一切分别,待葛藤脱落,大悟现前。它只坐禅,行者在坐中,默而照,照而默,直契大道。而为何能如此修,正如宏智所言,因“清净妙明,是诸人本所游践处”。
简单地说,禅以颠倒烦恼、死生缠缚,皆缘于思虑分别,为破此分别,看话禅咬住一话头,让分别不起,默照禅则直体那分别生起之前的本心。一个“有无俱遣”,一个“当体即是”,都在使人不再缚于因思虑心而致的颠倒烦恼。
就如此,默照学人下的工夫就在坐禅,如净竟日坐禅,甚至到臀部都生了褥疮,道元就这样在如净门下坐禅三年。三年后的一日,“身心脱落”!
提到这脱落之境,道元说是:
“只见天童先师于等闲,认得当下眼横鼻直,不为人瞒,便空手还乡!”
原来渡海来宋,依止天童,想求个法、开个悟,最后所证,竟只是这眼横鼻直的事实!
眼横鼻直,人人皆知,但可惜凡夫未能在一切相中体得一切现前,兀自在许多事上分别取舍,只有得证本心的道人,才认得本自具足,不假他求。而既不假他求,又何劳那有形有相,讲次第、说方法的法门,更不用说那犹其余事的经籍、典章、文物。
就这样,怀抱着追求、憧憬着理想的求法者道元,却放下了追求与理想,空手回到了日本。
这空手,当然不是欲得而无得,所求不遂的空手;这空手,在禅,是不依附万法,“一丝不沾缀,一掺不停留”,彻底抖落的生命境地,这样本自具足的生命,连面对佛陀,都“不向如来行处行”了,况乎大宋的其他事物。
平直一句“认得当下眼横鼻直,不为人瞒”,机关不露的背后,生命却正是如此的独坐大雄。这独坐大雄,在吞吐开阖、宗风峻烈的临济禅源头,是庞蕴问马祖道一“不与万法为侣的是什么人”时,马祖回以一句“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方与汝道”的气概;而开祖临济义玄本人则以“孤轮独照江山静,自笑一声天地惊”显其旷绝。但从曹洞禅默照得悟的道元,却只是等闲一句“认得眼横鼻直,不为人瞒”的“空手还乡”。
就因如此等闲,十几岁已知此语的自己也得在多少年后方能对它发出彻底的赞叹,才体得这等闲又是如何的不等闲,而这句老话到此也才对自已产生真正翻转生命的能量。
的确,正如谁都知、谁都能说,人生是赤条条地来,赤裸裸地去,却不知能有几人境界现前时,还能从容?但就看平时世人尽在得失利害喜怒爱憎中转,则一切既明。本来,未能赤裸于平日,死生之际,又何能空手就还乡!
真能空手,就要锻炼、要下工夫。这工夫,在默照禅就聚焦于坐禅,道元在天童由此得悟,而此悟是如此地彻底,彻底到道元就将其大雄气概尽现于此语:
“悟者,只管打坐!”
打坐是默照禅的基本工夫,但道元连核心边陲也不许,他说:
“从参见知识开始,乃至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等一概不为,只管打坐,得身心脱落。”
这种说法,虽不似呵佛骂祖般的峻烈,却是彻彻底底地超佛越祖。道元将坐禅在修行中的角色推至极致,在道元,“坐禅为佛法全道”,“坐禅即是坐佛、作佛,行佛自受用三昧”,它是基本功,也是究竟法。
正因打坐的当体即是坐佛、作佛,生命在此汇归法性大海,现前空手乃就直回生命的家乡。
就这样,回到生命家乡的道元,也以此回到了他现实的故乡。在故乡,他以其无有负欠之姿,直举“佛祖之道只坐禅也,不须顺他事”,还将其所示直接映现为平直独在的道场——永平寺。
△永平寺/图源网络
永平寺位于福井县吉祥山,远离了京都,地虽是大臣所赠,寺则遥嗣于天童,将宋之默照禅院重现于此,道元在这样的道场得悟,也以此接引四方有缘的道人。
就如此,这位于日本北陆的曹洞宗大本山永平寺,八百年来持续以其默照之姿示法于人。它不像京都、奈良的名寺,总与官家、名僧、文化人、历史事件连在一起,只巍然独在于山坳。相较于其他寺院多的是观光与文化参访,来此的,则率皆为想一窥禅家锻炼与威仪的朝山者。而自创立以来,永平寺僧人安居结制始终以坐禅为务,三衣一钵,将一切用品限制在最低限度,依此而得窥生活乃至生存的本质。
将生活所需局限在最低限度,是让你心不外求,让你“只今只道只今句”,有日也才能不为人瞒,空手还乡。而这空手,要如道元所说:“无一毫佛法。”
连佛法也无,这是禅家荡尽一切的锻炼。香严智闲在此讲得彻底:
“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
贫道!贫道!道人以此自称,俗家随俗称之,却常忘了这贫不是如犬子、贱内般的谦称。贫,是不逐世法的安于贫;在禅,贫,更要是锥也无的贫。
到锥也无,空手就是无限,现前乃即一切。永平寺僧众就如此以至简之生活,打禅、日常作务,时时以当下脚步点醒自己与诸方,最终乃成为在日本境内拥有一万五千座寺院及六百万信众的根本道场。
永平寺不只宗风直承宁波天童,连地理亦像,近海且位于山坳。与天童不同的是,宋之后禅门日衰,天童亦不例外,即只外观,当今的天童也气象不在。永平寺则不然,历经八百年,却因日日有禅子以其热忧亲切之心参禅,不只宗风仍活,就连寺院亦洁净而富于生机,其存在正如朝山道上的巨杉般,一柱擎天,直示默照的大雄。
正因这对比,与我同行,原多出入锱素、常访丛林的大陆学生,乃在此多有惭色。而即便寺外以永平寺游客为生的街道,也一样有类似的宗风。寺内寺外,世出世间,就只一片景色。
这一片景色,何只天童不存,较之天童,整个中国寺院率皆更离此家风。而离此,于近,是半个世纪视宗教为迷信的结果;于远,则缘于宋后宗门气象之衰微。
△永平寺/图源网络
说气象衰微,识者或谓不然。宋文字禅大兴,著述最丰,至明则狂禅横世,呵佛骂祖,岂能谓之衰微?
但说气象衰微,其实正因于此。禅不立文字,文字禅大兴,许多人反死于句下;呵佛骂祖固为禅风,但“习禅,如剑刃上行,冰棱上走,稍一放浪,即丧身失命”,放浪的狂禅正丧命于此。
而即便不谈异化的狂禅、文字禅,就以禅门行持而言,宋后禅门“临天下,曹一角”,临济禅独兴的结果,默观独照的曹洞家风几已不存,入禅者只徒机锋棒喝,只见宗门开阖,却无视于世尊传心迦叶,也只是拈花微笑的默然。
可这默然独照的景色却在这吉祥山场中具现!而这种种,诚如山门石柱所书“杓底一残水,汲流千亿人”,皆源自无一毫佛法、空手还乡的道元。
山坳中志比庄街道上有家店,店名宁波,店内有“圣地宁波天童寺之图”,显然此地人还遥奉祖庭,心系圣地,真令人无限感慨!而其实,祖庭原在目前,圣地更无处不在,关键只在你能否识得本心,能否体得八百年前孤身回日的希玄道元是如何讲出这样的一句话:
“当下认得眼横鼻直,不为人瞒,便空手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