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贝
文丨贾平凹
一只贝,和别的贝一样,常年生活在海里。海水是咸的,又有着风浪的压力,贝嫩嫩的身子就藏在壳里。壳的样子很体面,涨潮的时候,总是高高地浮在潮头。有一次,它们被送到海岸,当海水又哗哗地落潮而去,它们就永远地留在沙滩,再没有回去。蚂蚁、虫子立即围拢来,将它们的软肉吞噬掉,剩两个硬硬的空壳。这些壳上都曾经投影过太阳、月亮、星星,还有海上长虹的颜色,也都显示过浪花、漩涡和潮峰起伏的形状,现在它们的生命结束了!这光洁的壳上还留着这色彩和线条。
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发现了这些好看的壳,将它们捡起来,拿花丝线串着,系在脖颈上。人们都在说:“这孩子多么漂亮!这贝壳多么漂亮!”
但是,这只贝没有被孩子们捡起,它不漂亮。它在海里的时候,就是一只丑陋的贝。因为有一颗石子钻进了它的壳,那是一颗十分硬的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挤碎它;又带着棱角,它只好受着内在的折磨。它的壳上越来越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图案,它失去了做贝的荣誉。但它默默地,它说不出来。
它被埋在沙里。海水又涨潮了;潮又退了;它还在沙滩上,壳已经破烂,很不完整了。
孩子们又来到沙滩上玩耍。他们玩腻了那些贝壳,又来寻找更漂亮的。他们又发现了这一只贝的两片瓦砾似的壳,用脚踢飞了。但是,同时在踢开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闪光的东西。他们拿去给大人看。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珍珠!嘿,多稀罕的一颗大珍珠!”
“珍珠?这是哪儿来的呢?”
“这是石子钻进贝里,贝用血和肉磨制成的。啊,那贝壳呢?这是一只可怜的贝,也是一只可敬的贝。”
孩子们重新去沙滩寻找它,但没有找到。
生命的泉
文丨贾平凹
我老家的门前,有棵老槐树,在一个风雨夜里,被雷击折断了。家里来信说:它死得很惨,是拦腰断的,又都列开四块,只有锯下来,什么也不能做,劈成木柴烧罢了。我听了,很是伤感。
后来,我回乡去,不能不去看它了。
这棵老槐,打我记事起,它就在门前站着,似乎一直没见长,便是那么的粗,那么的高。我们做孩子的,是日日夜夜恋着它,在那里落秋千,抓石子,踢毽子,快活得要死。冬天,世上什么都光秃秃的,老槐也变得赤裸,鸟儿却来报答了它,落得满枝满梢。立时,一个鸟儿,是一片树叶;一片树叶,是一个鸣叫的音符:寂寞的冬天里,老槐就是竖起的一首歌子了。于是,他们飞来了,我们就听着冬天的歌,喜欢得跑出屋来,在严寒里大呼大叫。
如今我回来了,离开了老槐是多年的游子回来了。一站在村口,就急切切看那老槐,果然不见了它。进了院门,我立即就看见了那里那老槐,劈成粉碎片,乱七八糟地散推在那里,白花花的刺眼,心里不禁抽搐起来。我大声责问家里人,说它那么高的身架,那么大的气魄,骤然之间,怎么就在这天地空间里消灭了呢?!如今,我幼年过去了,以老槐慰藉的回忆再也不能做了,留给我的,就是那一棵刺眼痛心的树桩了吗?!我再也硬不起心肠看这一场沧桑的残酷,蕴藏着一腔对老槐的柔情,全然化作泪水流下来了。
夜里。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走了出来,又不知身要走到何处,就呆呆地坐在了树桩上。树桩筐筛般大,磨盘样圆,在月下泛着白光,可怜它没有被刨了根去。那桩四周的皮层里,又抽出了一圈儿细细的小小的嫩枝,极端地长上来,高的已经盈尺,矮的也有半寸了。
小儿从屋里出来,摇摇摆摆的,终伏在我的腿上,看着我的眼,说:
“爸爸,树没有了。”
“没有了。”
“爸爸也想槐树吗?”
我突然感到孩子的可怜了。我的小儿出生后一直留在老家,在着槐树下爬大,可他的幸福、快乐并没有尽然就霎时消失了。
“爸爸,”小儿突然说,“我好像又听到那树叶在响,是水一样的声音呢。”
唉,这孩子,为什么要偏偏这样说呢?是水一样的声音,这我是听过的,可是如今,水在哪儿呢?
“爸爸,水还在呢!”小儿又惊叫起来,“你瞧,这树桩不是一口泉吗?”我转过身来,向那树桩看去,一下子使我惊异不已了:真是一口泉呢!那白白的木质,分明是月光下的的水影,一圈儿一圈儿的年轮,不正是泉水绽出的涟漪吗?我的小儿,多么可爱的小儿,他竟发现了泉。我要感谢他,他真有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的伟大!
“泉!生命的泉!”我激动起来了,紧紧握住了我的小儿,想这大千世界,竟有这么多出奇,原来一棵树便是一条竖起的河,雷电可以击折河身,却毁不了它的泉眼,它日日夜夜生动,永不枯竭,那纵横蔓延在地下的每一根每一行,该是那一条一道的水源了!
我有些不能自已了。月光下,一眼一眼看着那树桩皮层里抽上来的嫩枝,是多么的精神,一片片的小叶绽了开来,绿的鲜鲜的,深深的:这绿的结晶,生命的精灵,莫非就是从泉里溅起的一道道水坝柱吗?那锯齿一般的叶峰上的露珠,莫非是水溅起时的泡沫吗?哦,一个泡沫里都有了一个小小的月亮,灿灿地,在这夜里摇曳开光辉了。
“爸爸,这嫩枝儿能长大吗?”
“能的。”我肯定地说。
“我说完了,我们就再没有言语,静止地坐在树桩的泉边,谛听着在空中溅起的生命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