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三）

文 / 冯晓晖

本文是“九江近代史料研究”系列中的一篇，该系列作为“九江文史”下的子栏目，致力于深入挖掘早期报刊书籍、档案文件、历史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并结合当代视角加以解读，力求多维度展现九江近代历史的真实风貌。

本篇内容较长，约2.5万字，故将分为多篇连续发布，敬请理解。阅读前篇请点击链接：

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一）

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二）

【正文】

第二章辛亥革命前后

一、旧社会、新时代

▲ 鸦片战后

中国历辛亥革命前后，是中国旧社会和新时代相激荡的一个阶段。

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历史的篇页，涂上糜烂沉痛的血泪。贫弱和愚昧，招致列强迈步的进侵，他们正操刀谋宰割此俎上一脔；再经中法之役，甲午之役，所谓「堂堂华胄」，已成待宰之羔羊。起初，也有一些比较眼光远瞩，洞悉危机的人，亟图刷新国治，如像张之洞、李鸿章之流，均具才智；倡议办学堂，练新军，建海军，可是大多数顽固而骄矜的官吏和士大夫，却仍相信大刀弓箭可以御火铳，符咒可以却敌，卒有庚子义和团之祸。一连串的灾祸降临到这个东亚病夫的身上。日本明治维新成功了，我们一直是失败，这一段历史，使人不堪回忆。

甲午败后，康梁之辈，拥光绪皇帝变法维新。他们的理论和计划，仍要维持那一双「马蹄袖」的朝衣，红蓝顶的朝冠，而主张「君主立宪」。不幸这一群书生，维新不成，反而牺牲了「六君子」。当时康有为等的「脉论」作得还不算错，但药方是开错了；他没有彻底了解世界的局势，没有认识时代的潮流。戊戌政变失败后，他自己仅成就了一个「保皇党」的首领。

▲ 保皇与⾰命

戊戌政变（光绪廿四年）之前几年，伟⼤的孙中⼭先⽣洞知时弊，认为满清政府根本腐败无能，要救亡图存，保国保种，⾸先就要推翻淸廷，消灭专制。于是纠合有志之⼠，于⼀⼋九四年（光绪廿年甲午）创⽴兴中会于檀⾹⼭。兴中会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主张种族⾰命，政治⾰命，社会⾰命，这是后来三民主义的张本

兴中会成立之后，国内外领导革新运动的，不是保皇党而是后者的革命人。总理的革命主张，给保皇党以很大的打击，这一进步的革命思想逐渐获得了人心。

光绪卅一年，在日本东京，同时出现了两个风行的刊物，一个是革命党人的「民报」，一个是保皇党的「新民丛报」。保皇党鼓吹提早立宪，仍然拥护满清；革命党鼓吹种族革命，主张民主立宪，成立共和政体。总理在民报创刊时，亲自撰写了一篇发刊词，揭出鲜明的政治主张，两刊因为政见不同，自然辩论很多。由此舆论的宣扬，民心也就日益激动；革命的微波，终于达到高潮，冲毁了半新不旧的护帝颓垣，推翻了帝制。

《民报》第一号 1905年11月26日

我生长在这一个旧社会新时代的环境底下，旧社会给我的影响，新时代给我的刺激，许许多多耳闻目击的事，使我青年期的脑海上，烙上许多不会忘记的印象。

【解读】

康有为等的「脉论」：《脉论》是中医论述脉理、脉象的著作。康有为、梁启超并无《脉论》之文。吴铁城在这里借用《脉论》作为比喻，即康梁等人对旧体制的症状把脉是准确的，但药方不对。

「民报」：1905年（光绪卅一年）由同盟会创办，是一份大型政论时事机关刊物。孙中山在《民报发刊词》中首次提出三民主义思想。

「新民丛报」：由梁启超于戊戌变法流亡日本后所筹办，1902年2月8日在横滨出版，是著名的保皇党报刊。

1903年上海广智书局代发行《新民丛报》（第三十七号）图源：辛亥革命纪念馆

【正文】

▲ 我的政治意识的萌芽

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下⾯几件事：

戊戌政变，六君子在京都成仁之后，清廷拘戮康党甚多。当时所谓「富有票」案，（康有为新发行的一种债券）全国各地株连不少。我在九江，当年不过十四五岁，亲眼看见许多青年都为了「富有票」被绑上法场授首，一时情感很为冲动。

那时斩决犯人，知县穿了红袍，坐绿呢大轿到法场监斩，斩决之后，知县的轿子要背着身倒抬入衙署。处决人命本来悬一件大事，向来法例，也慎重将事。清廷律例，要秋天行刑，所谓「秋决」。判决死犯的点名朱笔，在死犯名单勾决朱之后便要向脑后掷掉。我当时的感想是，立法对于人命是如此慎重，但残暴的统治，对人命又是如何的视同草芥啊！

【解读】

「富有票」案是一个目前已被淡忘的历史事件。戊戌变法（1898年）失败后，谭嗣同的生前挚友唐才常（亦为湖南浏阳人）于1900年成立了“正气会”，对外托名“东文译社”，后改名为“自立会”，计划在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地同时起事，北上营救光绪皇帝，建立满人天子、汉族执政的君主立宪国家。事败，唐才常被恩师张之洞杀害，随后清廷在南方各省大肆扑杀参与者，

唐才常 (1867~1900) 图源：维基百科

唐才常所建立组织采用传统的秘密结社帮会形式，会员称“会友”，每人发“富有票”一张，上书救国保民的政治宗旨，作为会员凭证。因此，当该组织被剿灭时，凡持有“富有票”者，大多以谋逆罪被杀。

【正文】

▲ 一位好知县

当时我也亲见地方官在每年立春日举行迎春礼节，朝衣朝冠，仪仗很盛，坐着一顶呢轿，到田郊去祈求。大概在农业社会里，风调雨顺，是最关民生的事；地方官这种礼节，为民祷福，也给人民以鼓励，虽是一种可笑的迷信举动，用意却甚善，倒也给我以很好的印象。

引起我对于政治上一个新观念的，是当时看见一位廉明的知县去任，人民对他表示去思的举动。九江德化县知事江兆棠，安徽人，为人廉明，不失为当时一位「好官」；在德化县数年，调升首府南昌县。德化县的⽼百姓在他去任之⽇，由县衙⾨起，经⼤街道到江岸五六⾥长，夹道欢送，沿路摆设⾹案，上⾯是清⽔⼀盘，明镜⼀⾯（清如⽔，明如镜之义），真有攀辕卧辙之概。

我目睹这种盛况觉得这⽐政府升调他还要荣耀，印象⾄为深刻。但随后我在想，像这⼀位好官，地方上究竟得了他什么好处？人民得了他什么好处？他在职守上，是廉明的，但从政治上来看就算尽了最大的效用了吗？我随即领悟，在旧社会的政治观念，官民的关系，太过简单了：只要不扰民，不贪枉，就是良吏；老百姓完粮纳税，安安分守己，就是良民。这只是「政简刑清」的消极政治，是太不够的；为父母官的，还要从政治的积极方面去为人民谋福利，为社会求改进。「水清镜明」，又何补于时艰？旧社会的政治不振，即使有许多个江兆棠，何尝有济于事呢！对于江知县的去思，我发生了如是的感想。

▲ 地方的华洋纠纷

在光绪三十一年间，南昌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前面所说的好官江兆棠，他调任之后，为了天主教地产与民产的纠纷，江知事在赴天主教的宴会席上，给那粗暴的主教用刀叉刺死了。江知事在地方颇得人望，消息传来，群起公愤；以父母官为外国人所刺杀，燃起民族的仇恨，四处暴动报复。凡教堂所在，都去骚扰，对外国教士寻仇，连基督教也大受影响。这种油然而生的仇外心理，到处蔓延。外国为了护侨，也派了许多兵舰来。清廷鉴于当时天主教的声势，外人的武力,和人民对教会如此的态度，怕事情闹大了，连忙派了湖北臬台梁敦彦（粤人，留美学生）由鄂赴南昌处理。这就是喧动一时的「南昌教案」。这件事使我的感触至为复杂，民族的观念，国势的衰弱，民的热血而无知的举动，我的印象甚深。

江召棠被刺的新闻照片

还有一桩案，继着南昌教案发生。九江租界的巡捕打死了一个九江苦力余发程。者自然又是一件使人心情愤激的事。即时便成立了九江后援会，派代表到南京请愿，我被公推为代表，其时两江总督为端方，他仍向江西巡抚推诿。

【解读】

江兆棠：曾任德化县知事（即县令），后调任南昌县令。1906年2月22日，江兆棠应法国天主教南昌主教王安之邀请，前往教堂，调解教会矛盾，却因颈部受刺伤，三日后死去，从而引发了南昌教案。上图幅照片是中国新闻史上的第一张新闻照片，刊登于1906年3月29日的《京话日报》上。当时人们都认为，江兆棠是被主教王安之用餐刀、剪刀刺杀的。目前的研究结果，普遍认为是是江西地方大员玩法徇私，使得身为县令的江兆棠在列强与上司间左右为难，被迫自杀。

南昌教案：发生在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的南昌教案，是中国近代中外关系史上影响很大的事件，被认为是义和团运动后的第一大案。该案造成包括法国天主教主教王安之在内的9名外国人被害，多处教堂、学堂及教民房屋被抢掠焚毁。该案件让清政府极为被动，不得不惩凶、赔款，还严厉处分江西巡抚、两司等十多名官员。南昌教案在九江也有波及，但未造成严重冲突。

余发程案：1909年4月26日，英国巡捕在租界内无故打死过路华人余发程，从而引发了一次波及甚广的事件。该事件情况参见笔者撰写的《九江历史上的今天 · 4月26日 · 载入史册的余发程事件》。

【正文】

▲ 摸索前进

除了这些事之外，那时新时代的思潮已经逐渐澎湃了。我听到五大臣出洋和吴樾行刺的事（吴樾先把自己弄哑了，伺机行事，有豫让吞炭之风）。听到醇亲王和萨镇冰要到外国考察海军，听到安庆党人熊成基，徐锡麟的谋刺皖抚朱家宝。也听到清廷要定期实施惠政以应人民的要求。可是清廷的颟顸，已经不可救药，他答应人民的要求太运了，新时代不容许它再延残喘，革命的风声到处震荡了旧社会。

同时，列强的各种政治经济军事的压力，也加紧进攻。九江关为通商口出后，成立了一个很小的租界，设有英国领事馆，随后有日本领事馆，外商的太古洋行，怡和洋行都成立了。外国商轮横泊江心，外国洋货渐渐充斥市场……。

内忧，外患，旧社会，新时代，我感受这⼀切，思索这⼀切，由彷徨徘徊⽽摸索我前进的⽅向。

【解读】

五大臣出洋：清末朝廷为了表示要进行政治改革，仿日本明治维新之初派出欧美使节团之例，派出五位大臣考察欧美日各国政治制度。五位大臣为：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